布拉瑞揚的舞蹈作品《漂亮漂亮》, 讓觀者用一種全新的目光,看藝術家如何將台灣在地元素化腐朽為神奇的驚奇魔力。
向來被視為醜陋的、庸俗不堪的工地用藍白塑膠帆布、廟會擺攤的七彩塑膠布,在白色燈亮、黃色隱晦、藍色略帶高科技的氛圍中,呈現出有如流動雕塑般的詩意:細微的皺摺變化,讓觀者重新認識這個布料的材質,寂靜的舞台上,當塑膠布厚重的質感,在舞者巧妙地遷移和擺弄中,摩擦出粗糙的聲音,觀眾安靜地凝視,全然注視著這個平常習以為常的既成物 (ready made object),我心裡一嘆,這空氣繚繞的感覺基本上是科技藝術的質感!
既成物,在後現代藝術中的脈絡中,自從後現代藝術開山鼻祖杜象(Marcel Duchamp)在1913年將腳踏車輪(Roue de bicyclette),及1917年的小便器「泉源」(Fontaine)拿到美術館展出之後,整個西方藝術思潮邁入新藝術觀點的里程碑。「既成物」進入藝術領域,重新定義了藝術的可能性,將藝術品的價值轉向概念性的探討,看待「既成物」就是將它除去原本脈絡,切斷原本的功能,而重新定義其「藝術性」,並拱手將詮釋權交給觀眾。如此概念下,藍白色塑膠帆布不再跟缺電、漏水、工地、遮蔽有關,而是劇場裡可以讓人重新思考其物質性與美學價值的新材質,於是,我們看到舞者拿著這大大粗粗的布,搔首弄姿,擺出不同的姿勢,隱約讓人想到一些對性別的諧擬,淡淡地,重量不太大,卻又有那麼一點味道。這藍白塑膠帆布既可以是舞者的時尚服裝展示,也可以是具有雕塑般質感的第二層皮膚,又或是在拉著藍白塑膠布前後擺動中,有如潮水般的磅礡海浪(這似乎不少編舞家都用過,如雲門《薪傳》裡的渡海段落、或是Alvin Ailey“Revelation”中的一段)。
用藍白帆布包裹著身體的舞者,像活動雕塑,現代舞大師們如瑪莎葛蘭姆(Martha Graham)或是艾文尼可萊斯(Alwin Nicolas)也曾嘗試過特種特殊材質的布料,來實驗身體被遮蔽後的不同質地。這種將身體包裹著,製造在限制下活動身體的雕塑概念,似乎也讓人想到黃翊在Second Skin之中,那玩弄材質與充氣,和舞者由身體體現出精神形式的實驗,而類似透過包裹、印象主義式描繪身體精神的,還有雕刻家羅丹幫大文豪巴爾札克所製作那件被退回的醜聞雕像,羅丹說雕這個其貌不揚的大文豪,考慮的「是他的熱情工作,他的艱難生活,他的不息的戰鬥,他的偉大的膽略和精神,我企圖表現所有這一切」,所以藝術家並不把精神集中在人的形體細節的精雕細琢上,而更關心如何把人的心靈、感情和力量的精神氣質。這些藝術家們,都打破了物與人之間的隔閡,創造出了一個新的欣賞藝術的觀看視點。而布拉瑞揚的這支作品,似乎也能在這樣的脈絡中,成功地將藍白塑膠帆布轉化為另一種漂亮的質地,傳達了這支舞的精索——藝術作品如何轉化日常生活中貌不驚人(有時候甚至有點醜陋)、令人習以為常的台灣在地通俗物件,讓觀眾用新的眼光來經驗與詮釋。
於是乎,我們看到這些刻板印象中在文化村裡、或是外交場合被拿來隨意挪用的豐年祭形式「原住民圍圈圈跳的舞蹈」,一下子被抽離了這種「被誤用很久甚至都是以為是真的」觀光表演,觀眾看到這些舞者,真心的開心、玩耍、戲弄、吟唱、踩著祭儀樂舞的腳步,笑嘻嘻地在舞台上手拉著手移動跳舞的場景,完全不似原住民觀光園區內的冷漠疏離臉孔,不是唱著歌表情不快樂的演藝人員、表演著給異族的所謂文化觀光,而是一群來自東部的舞者,開心的、有朝氣的、好玩的,充滿了青春氣息。
在演出中,腳步與踏地聲似乎是另一個演出的重點,已故劇作家陳明才於其編導《七彩溪水落地掃》(1990)的節目單 〈踏出台灣人的腳步〉 一文中,曾對「腳步」有所探討,他說:「不論車鼓、傳統歌仔戲、布馬,甚至扛大轎,鄉親你會看到這些不同的技藝有一個同款的所在;腳步『軟軟』地踏在土地上(咱原住民鄉親的腳步也有類似的感覺)。甚至肩甲頭扛著很重的大轎,轎夫的腳也是輕輕、軟軟地落地,這裡面若有一種謙卑、膽怯與敬畏的感覺。」而在《漂亮漂亮》中,雖不見明顯謙卑輕盈的腳步,但「踏」在舞作中,既是動作的起點,也是貫穿作品的聲音,舞蹈的順序由踏步所串聯,而這踏步與吟唱,似乎也成了連接劇場與部落、現代生活與傳統的橋樑。
穿著雨鞋的舞者,那笑鬧像是清掃風災後的清閒無憂,既然埋怨也是一天過,憤怒也是一天過,日子總是要過,那不如就笑著開心過吧!布拉瑞揚的《漂亮漂亮》,把既定形式的物、既定觀想中的習以為常和庸俗,幻化成了讓人開心、不一樣角度的漂亮,不但漂亮,還是千真萬確的好漂亮!在台北這樣擁擠髒亂、建築老舊醜陋、空氣污染嚴重、忙碌不堪又繁瑣惱人的環境裡,這支作品宛若一個清流般的現代預言,提醒著人們:你有選擇看見台灣美麗的可能性,只要懂得換一個角度欣賞。
《漂亮漂亮》
演出|布拉瑞揚舞團
時間|2016/10/15 15:30
地點|淡水雲門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