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想,一個創作者究竟需要多少時間,完成一個人?恩,是「人」,而不只是「身體」。
身(生)在哪裡的人?經歷了什麼的人?以及,有些什麼慾望的人?幾個問題,指向了認同、歷史、經驗、人性等關鍵字,內內外外,透過「身體」所感染的「場」,他們定位與表達,無論作品內部或外部的時間結構,都可視為茫茫大海中錨定的一個可能。於是我好奇,就作品內部而言,歷經《拉歌》、《阿棲睞》、《漂亮漂亮》,布拉找到了什麼人?
《拉歌》中,身穿西裝、日常裝束的人們,有原住民、有漢人、有原漢混血,遊戲著、各自提問生命故事、歡笑背後有些灰灰、難以辨識的地帶,作為創團亮相之作,布拉的提問與方法是清楚的,不只挖掘自己的根、挖掘原民當代情境、他也挖掘人,只是一切尚混沌。不到一年,《阿棲睞》將範圍清楚界定原民,放在劇院內,一個不太適合的場地。布拉要舞者牽起不能放的手、相互拋接著不能斷的古調、扭轉到不行的手臂,大概沒在管觀眾視角,他只要舞者們以行動作為認同的方法,找到自己的位置與腳步,牽手、扭手,就算嘶吼著也要走下去。
不到半年,《漂亮漂亮》登場。男孩們身穿工人服裝、雨鞋、藍白帆布、聽著也唱著阿美族部落金曲〈婚禮的祝福〉、〈老人的背袋〉等等,【1】的確十足某種當代原民印象。但對我來說更有趣的,還是在於他們行動的質感。
走出來的紅衣舞者是曾志浩,以扭捏尷尬的姿態,小聲哼著、微動著,隨著歌聲漸大、動作漸大,看起來好像唱跳著傳統歌舞,其實不然,仔細一看有些動作似乎亂入,搖到一半隨意踢個腳,甩個頭?後面陸續加入一個、兩個、一群舞者,才發現這又是個「遊戲」吧?他們都跟著曾志浩跳啊、唱啊,沒跟上的人落了拍,偷笑一下,趕緊跟上。有人跟的辛苦,也有人就索性自己的風格如高旻辰,重心較高的扭動,有點小性感。這群看似要正經、又有點搞笑的模仿遊戲。對於個體在群體中的關係與位置,已不言而喻。大概像是說著,「尋根、文化、傳承當然重要,但就像模仿遊戲一般,個體在群體之中,總有各種『人性』題目,有人努力完全浸入群體與文化中,有人跟得吃力,也有人乾脆自成一格。」
正進入思考之際,布拉竟有些調皮地瞬間翻轉這個群我無限迴圈的難題。燈光、音樂一轉,來了段舒米恩輕快的吉他刷扣,舞者開始鬼抓人、奔跑、大笑,開始了帆布的無限想像。也在此處,你大約以為布拉在說,「這次我就不挖根,不談文化,不談認同啊。我們就看看眼前『這群人』,這群歡快的男子」。好啊,就來看這群人。發現,瘋狂聯想遊戲中,總還是有個獨立於群體之外的人,是抓不到人的鬼,也是一個想當女孩的男子,他有著想飄但飄不起來的帆布裙子、有著想戴卻有點太大的帆布帽子,但又如何,粗重的帆布,可以有無限想像,他於是沒在怕的展示自己。
沒錯,他們是在「展示」自己。
有別於《阿棲睞》純粹以儀式性行動,累積存在動能,進而感染場域。《漂亮漂亮》類似《拉歌》以遊戲開頭,凝聚「群」的存在感,隨後卻進入兩種完全不同的「展示性」。《拉歌》舞者們以自我介紹式的,期望被自己也被他者了解的狀態,透過組織的、自娛自嘲式的語言向觀眾溝通。【2】《漂亮》則完全除去這種的說白,而在行動過程中以一種好像要給觀眾聽,卻又其實是彼此間的murmur溝通;或者高旻辰踩著高根鞋扛紅桌,精壯身形顯露無遺,卻也完全沒有要在性別上進行辯證的意思。再不然,就是輪流站在辦桌用紅色圓桌高歌古調,【3】一種battle又分享的群的力量。你可以聲樂高歌、可以破音、甚至可以是各種族群的人,你的行動(為)代表了你,語言是多餘。從《拉歌》一路到了《漂亮》,從語言與行動尚未完全貼合的展示性(不說話但一旁顛頗的林定隱約是創傷身體之所在);到《阿棲睞》穿越歷史,透過行動而認同;至《漂亮》行動與語言貼合地展示認同。
許是隨著這群年輕男孩的自在行動與展示,布拉進一步安然領著觀眾潛入他平淡無奇的生活碎片中,讓製造距離的「視覺」暫退,因為真實生活圍繞著360度的聽覺,以及具親密感的觸覺。
於是燈光染成一片靛藍,遠方幾顆漁船燈火定定,那是海上的星星。男孩們嘻鬧的帆布一變,許培根耐心、細心地整出一片那片神秘又親暱的海。你先是聽到了浪潮溫柔撫沙,才隱約看見遠方碎浪輕舞,夜晚的海讓人既敬畏又想依偎,於是潛入深處才有可能。不過男孩們的自在依舊相伴,他們拍打水花、猜拳玩耍、隨處便溺,晃蕩晃蕩後,一陣大浪鋪蓋,更深處竟藏著如胎兒一人,此時沒了漁船照明,燈光又更暗了,視覺上幾乎無法捕捉深海一人黃韋捷究竟舞著什麼?左顧右盼,發現海的波動移到舞台上方,果真是潛入海底了?只是那片意識之海裡有些什麼慾望,布拉尋獲了什麼?
就在這,游啊游,潛啊潛。深海似乎開展出一個空間,讓內部時間與外部時間得以交會,讓慾望在客觀時間軸上有了座標。
藍白相間的帆布化作大海,浪濤滾滾,這畫面是否有點眼熟?原來厚重的帆布不再是雲門《薪傳》經典片段〈渡海〉中隨風飄蕩的綢緞,帆布有了真實生活中抗風災的重量,幻想再輕再遠,總有生活在一旁拉著。再看,令渡海先民畏懼的黑水溝,對原民來說不是需要征服的對象。祂是原民如阿美、達悟共生共長的大海。所以,夜晚的海縱然令人敬畏,人卻也因敬畏而臣服,大海的能量於是進入原民的身體、聲音、歌與舞中。
這裡,燈光晦暗,大海現身於聽覺與觸覺之中,深海的人沒有了面孔,甚至也快沒了身形。那麼這人到底是什麼?人從都市堅固的水泥高樓,走進山野海邊,直接肉搏各類天災侵襲,土石流、淹大水、刮大風、沒事屋頂就飛破個洞。生活給的各種困境應接不暇,也許個人主義式的存在必須暫擱一旁,因為群的力量是必須。也在這裡,從雲門出走的布拉,暫與美歐脈絡所造就的台灣現當代舞蹈系統保持距離,只將自己泡在台東,他在挖「人」。只是這個人,不是現代主義美學下的個人,也不是沒有面貌的集體。這個「人」,真實面對生活、面對關係、面對經歷、面對外部世界、更面對內心慾望的人。
所以,台東落地生根的艱困必須、部落踏查、山海漫遊必須,拜訪原民藝術家必須,與舞團大家歡樂一起、苦難與共更是必須,舞者們也才能透過行動進行認同,展示也不過分享而已,那種鬆與流動是自在的。種種社群生活之必須無庸置疑,當然,布拉所來自的當代表演藝術體系也是他需要面對的真實之一,甚至是回探的關鍵之一。在此脈絡下,踏查與感受,無非是要透過各種視角和關係看進自己、定位自己。有了視點,更廣更深的視野才有可能。所以,幾齣作品下來,雖清楚布拉強調一種群的共性,但透過行動與某種程度上的展示或分享,每個人的樣子卻得以深刻。
群體與個體,是人與社會、文化、歷史、世界永恆的命題。只是我們總要找到一種對話的方式,首先便是在認同流動的當代,清楚每一個生命經驗,所以清楚立場。我不會說《漂亮漂亮》就單一作品而言具意義地完成了什麼,因為主體性是不斷累積、流動與變化的過程,主體在這種運動中,透過各種情境不斷定位也叩問自己。回過頭,當我們看著《拉歌》、《阿棲睞》、《漂亮漂亮》也才能感受到之中主體不斷運動與思考的過程。而對回到台東的布拉而言,社群、共同的概念想必大大的攪動一番曾經在現當代舞蹈體系下作為一個創作者的他吧?也就是說,曾經在都市、現代舞蹈與劇場系統生存,來到《漂亮漂亮》,以大海作為方法,個體與群體的關係想必在布拉心中悄悄滑動了?於是,這些人不渡海,也不力抗大海,他們就生於海,潛入海,在海的懷抱中,歌舞著海。
註釋
1、開演前其他輪播歌曲亦有,〈小牧童〉、〈沾醬歌〉。歌曲資訊由舞團行政總監林定與創作者布拉瑞揚提供。
2、另一篇評論〈找身體,生活作為方法〉有較詳細的說明。詳表演藝術評論台http://pareviews.ncafroc.org.tw/?p=17481
3、此段吟唱,是由兩首古調合併而成。一首是舞者曾志浩所來自的台東成功鎮小港部落,是志浩排練過程中隨意哼出的。另一首則是台東縣太麻里鄉新香蘭村的族人分享,是阿美族歌謠中屬於一般生活歌謠。由於《漂亮漂亮》從「海」出發,所以選唱歌謠偏向以阿美族歌謠來發展。上述資訊同樣由林定與布拉分享。
《漂亮漂亮》
演出|布拉瑞揚舞團
時間|2016/10/16 20:00
地點|淡水雲門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