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師事大自然的編舞,藉由登山、沉浸山林以及各種工作坊而開發的語彙:舞者上山團訓,體察自然,調伏身心與呼吸。呼應陳盈帆的觀察,【1】提臀迴旋與雙腿的連動是引人注目的,連帶放低腰身,並配合手肘曲折、以肩帶扭的型態,似乎是鄭宗龍帶領下雲門舞集《定光》舞作的母題。這個母題是伴隨人聲,邊舞邊發聲,會隨者指涉對象而改變,如吐氣為風聲,擊拍腿部是雨聲,搓手用來製造枝葉摩擦的窸窣聲。擔任舞團的人聲創作者張玹還提到台語音調的運用,將ㄗ、ㄘ、ㄙ的舌尖音給予排列、交疊與組裝,或譜成曲,舞者們在此般和音下模擬流水聲或蟬鳴,並在林強統籌的配樂、李琬玲的燈光設計與結合董陽孜的書法意象下,力圖演出一場山林生態的大自然合奏。
論《定光》,我們有必要回溯它跟林懷民的雲門有緊密的師承關係,在後者那裡,舞蹈是深具政治性的訴求,族裔符碼便是其一,例如1978年大放異彩的代表作《薪傳》,闡述漢族渡台闢荒奮鬥的史詩。《薪傳》出現於台美斷交日、鄉土文學論戰的尾聲,以陳達的恆春土調「思啊想啊起」揭開序曲,舞碼集結民俗台灣與中華意識的文化象徵,融入取自書法、太極導引或武術等肢體語言,並以原住民的歌詠去演繹《農村曲》(李泰祥改編)的樂曲旋律。無論是後來的《行草》三部曲(2001-2005)與告別之作《關於島嶼》(2017),林懷民的雲門舞碼無疑是大歷史敘事,用力於象徵圖像,縱使是對身體語言的探索,要求肉身跟台灣土地的連結,但涵義終究是以那種政治性為依歸。林懷民的雲門備受讚賞的是固然師承瑪莎葛蘭姆,但力求開創它可能的亞洲語言,更饒具意義的是打造了台灣的現代舞蹈。這是一場或一系列的認同儀式,是關於生命共同體的精神動員。舞蹈是有名目的,不會只是為了純粹的肢體語言,總是基於為何事而舞,是公共性的活動。政治歸政治,藝術歸藝術?這是虛假意識,若這樣,藝術就等於自動棄權,讓別人管,受到大他者的政治管制。林懷民的雲門值得肯定便在於它對認同政治的時代肩負,然而在台灣主體課題上,我們很難看到鞭策入裡的梳理,原漢族裔的文化糾結也欠缺基進的探討,例如書法、太極導引或原住民唱腔等元素是過於圖騰化、文化族裔化。不過,美學政治性不應依賴形象的判讀,因為它有時是一種能量的操作,並呈現為各種能量的締結關係,而這才是我想說的美學政治性,也就是說,能量的政治性。例如,原住民的吟唱(聲音能量)與漢族的書法(書寫能量)形成怎樣的締結關係,絕不是根據主從或圖底關係來看。換句話,關於這個締結,我們不能就視覺效果而論,還要關注它所賴以組成的諸能量或諸力線,剖析這種組成性(constitution)的能量政治性。
相較於林懷民的雲門,繼任者鄭宗龍則意圖走出中華史觀,2016年頗受好評的《十三聲》便是。此舞作內容取材於他出身艋舺市井的在地經驗,成就了舞劇混合恆春歌謠、民間唱咒、廟會藝陣、那卡西與實驗電音的語言實驗。2019年《毛月亮》可說是提煉這股在地生猛的身體動能,在冰島搖滾團Sigur R’os的加持下,音樂純化為狂暴的肉身能量。儘管《毛月亮》把科技視為人類覆滅的肇因是頗為片面,但這股死亡趨力令人印象深刻,是一齣執爽於耗竭自身的舞蹈末世錄。當舞蹈是巫者的祭典時,那便不會是無望的吶喊,因為巫者畢竟有任務在身,像是獻祭於某個至上者。《定光》則顯得複雜許多,它既有禮拜「錠光佛」的含意,又有返回自然的作為,不像《毛月亮》那樣是對超驗世界的祈求。這個意念顯得有些傳統;傳統不是守舊,而是事物在歷史中的傳承,在既有範式內承受可能的演變。《定光》是模擬自然的傳統,並把回歸自然視為文明人的救贖。然而,自然意味什麼,向我們表示了什麼──也就是說,自然何意?
對《定光》來說,這會是個拷問。當我們談自然,它源自於概念的劃分,區隔出所謂的文明設施。其次,它通常就是指地球上的自然,不會是在火星上,說它那裡也有自然,很怪──若是,我們便可說,你我不是活在同一自然裡。再者,所謂的自然是由人說的,若萬物都可言說它,我們便會發現「你我不是活在同一星球上」──若是,我們便設想地球上所有生命都具有協同、溝通彼此的意識。換句話,《定光》只是常義的自然論,把緣起於「錠光佛」的「定」字之施行義,【2】連結到不時響起的罄音、山上的光景與書法心學的光境,跟舞作結合成一套編舞的語義學,意圖於文化養成,倒退為一種德行化的美學規訓。《毛月亮》反而基進,是心性的激越與感知的玄奧。但說《定光》沒有精深事物也不對,因為其中之一是舞者身體化身為一個發聲載體,是某種器官。這是根據Bernard Stiegler的哲學定義來說,樂器學(organology)被改寫為器官學,儀器或工具被視為人體器官的延伸──例如說,機械手臂是人體的延伸,而當工具是身體外的延伸,Stiegler給出一個新造術語exsomatization:器官外置化。【3】我們何不把《定光》理解為一種器官外置化,在此,人是自然的延伸,卻是根據自然把人當成它的器官來看,也就是說,自然把人當作它想要外置化自己的器官!
話說回來,《定光》沒有如此基進,這種薩滿式的逆轉還處於表象階段,因為其設定的是一種「太人性」(尼采語)的自然,不如《毛月亮》那樣野性不羈,氣勢恢弘,逼顯自然不可測度的一面。這裡,臀部是舞蹈的軸心,也是樊香君精準指出的骨盆擺動,這個舞動本是取自太極、民間拳法、宮廟祭典或陣頭等的肢體動作,但《毛月亮》將林懷民慣用的文化符碼轉譯成「骨盆深處」【4】的種種慾行,把人的慾望辯證地同化為非人的自然「欲性」──「欲性」如華語或台語「要」,或法文「vouloir」,可表現在任何事物上。那麼,何不讓《毛月亮》來釋放《定光》的骨盆動能,解放後者太過於人為規訓、自然被文化符碼化的自然。終結模擬的再現或本質化的自然,迎向地球的生態學,這是香港學者許煜在〈機器與生態學〉【5】、拉圖(Bruno Latour)在《自然政治》的相同見解,也是James Lovelock在七○年代提出「蓋婭」(Gaia)的論點。總之,地球是一個會自行調整的超級生命體,也就是說,「蓋婭」不是大自然的概念,而是生態作為一種控制論的地球。
自然,固然是孕育生機的所在,有時讓人興起跟它合一的感通,但自然也不是人為意志所能左右。山中某顆石頭或爬藤,能救人也能讓人出事;自然給出循環,也給出機率、驚奇、怪異或玄奧(超自然!),包括物種存在的生死難料;老子曾說過「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人並不是生命體的至尊,沒什麼稀貴或得到自然的恩寵,跟萬物一樣,都是在生死流轉中的芻狗。自然,或許能安頓我們的身心,但不全然是福音所在,讓活在異化世界裡的人得到救贖,除非昆蟲界的「殭屍生態」【6】可被視為其中的一環:宇宙星系的生態,生存者的代理技術,像是從自然深處撲過來的反自然,但其實是自然本身的脈動,是它會自行啟動的自我辯證。這種暗黑的辯證,詛咒也是自然的深淵迴響。在「人類世」熱議的現今,包括當代藝術圈,摩頓(Timothy Morton)的《暗黑生態學:未來共在邏輯》(Dark Ecology: For a Logic of Future Coexistence)值得關注,是聚焦於人與非人、非人與非人之間的共在存有。怪異本質論(weird essentialism)是理論要項,有意思的是「weird」,通常指怪異,陌異,但依據它源出的古北歐語系則有旋轉、扭曲、纏繞、與迴圈等義,摩頓將該字提升到思想層次,並導入生態學的理論建構,提出一個暗黑(darkness)的哲理,他以敘事的口吻說道:消沉只是它的開端,接著穿越一段本體論的神祕,最後成就了「暗黑的甜蜜」。這個甜蜜,正是他所謂的「串聯環狀體」的共在。【7】
要錠哪種光,誰的光?何不由《定光》來錠《毛月亮》的光,某種暗黑的光。這是說,因為有了《定光》,反過來照見《毛月亮》的某些未完成,前提是《定光》不能自滿於它對自身的光照。最後,關於《定光》的燈光設計,打在鏡面紙上的燈光製造出神奇的光影確實迷人,但形態過於侷限在舞台的景框內。基於它應有的祭典張力,何不讓光從舞台溢出,隨機漫射到整個劇場空間,讓觀眾沉浸其中會是不錯的方案。坐在國家級的大劇院裡,我想到座位偏遠的觀眾,為其觀賞條件的受限感到不平,這不應是個人問題,而是傳統再現式的大劇院並不適合《定光》,否則便是它受制於這種視覺性的美學。或許,它的理想空間不是巨大的,而應是一個能讓人圍坐的地方、劇場或開放空間。
註釋
1、陳盈帆:〈聽覺Déjà vu──《定光》的光聲體〉,表演藝術評論台,網址:https://pareviews.ncafroc.org.tw/?p=62670。
2、參見《定光》說明書,頁12。
3、Bernard Stiegler:〈藝術,在二十一世紀能做什麼?〉(What Can Art Do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現代美術學報》第39期,2020年5月。
4、樊香君:〈失序的慾望,分岔的路,末日抑或重生《毛月亮》〉,表演藝術評論台,網址:https://pareviews.ncafroc.org.tw/?p=34779。
5、許煜:〈機器與生態學〉,《現代美術學報》第39期,2020年5月。
6、參見Matt Simon的《活死人困境》(Plight of the Living Dead),遍談此類從真菌到昆蟲的掠食生態,如扁頭泥蜂會將毒液注入蟑螂腦部,把它變成殭屍狀態,藉此控制蟑螂以便在其體內產卵,並提供幼蟲啃食。
7、Morton Timothy, Dark Ecology:For a Logic of Future Coexistence, Ed.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2016。另有他在網路上的文章〈What Is Dark Ecology?〉,網址:http://www.changingweathers.net/en/episodes/48/what-is-dark-ecology。
《定光》
演出|雲門舞集
時間|2020/10/24 14:30
地點|臺中國家歌劇院大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