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血水汨汨流過--《再約》的時間寫實
10月
23
2018
再約(國家兩廳院提供/攝影秦大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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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慧玲(2018年度駐站評論人)

《再約》有一種令人非常沈浸的節奏,這點,評論人林靖傑提出非常準確的觀察與評論,他說,「導演李銘宸的調度讓兩個鐘頭的戲始終維持在微微的不穩定顫動中,在張揚與收斂之間、異常與正常之間,維持著一種顛顛躓躓的平衡感,形成表面張力。」【1】七年級尾段世代的李銘宸原是非寫實、非語言風格起家的劇場導演,《再約》密密麻麻的台詞及其破碎、快速拋接、八點檔式的內容節奏,似乎考驗著他如何吞吐這些狀似諧擬寫實的大量語言。在過去兩年,從《戈爾德思:夜晚就在森林前方》、《欲言又止》等作品,也看見了李銘宸開始撿綴語言,重組過去較偏重視覺空間與時間節奏營造戲劇高潮的手法,但我認為,《再約》可能才是他真正面對「寫實」「語言」如何再現與建構的一次重要呈現。【2】在此次「導演的話」裡,他叨絮寫著一連串反問:「人在當代如何被類型化/情節化,類型化/情節化如何映照人的群體經驗與歷史,或被其形塑,然後,被人脈絡化收編成為劇本,然後另一個人另一群人再將其於劇場中具現;……」所自問的,無非就是關於劇場寫實與再現的思考,而《再約》是他的作法與解答。

《再約》是比李銘宸再小幾歲、同為臺北藝術大學戲劇系畢業的陳弘洋的劇本,陳弘洋最近剛在2018臺北藝穗節完成兩版不同展演空間的新作《你想要的都不在這裡》,藉由跑步形式,陳弘洋詰問著勞動與生存、想望與現實,在時間流裡,生命都有某種荒謬與無力。《再約》「從通俗出發」,其實更像芭樂劇,灑狗血似的劇情幾乎可以讓戲裡的熱炒店翻桌,甚至火併。但陳弘洋顯然在意的同樣是背後的冷冽與溫柔,「我們所能做的,並不是積極參與,反而是安靜地觀看,看現在的臺灣、現在的世代,那些人是怎麼活著的。」【3】活著,是很艱辛的詞,《再約》將一群世代男女擺進一處無路可出(因為下雨)的空間,一步步構築之間的人物關係,但層疊出的全都是充滿偽裝、欺騙,或乖離、或算計的背後故事:結婚離婚、變性同性、死而復生、跳樓下藥、陪酒迷姦、殺人自殺……簡直是集俗濫之大成。而這也構成我們偶而在熱炒、餐桌,酒酣耳熱之際,側耳聽見旁人不可思議遭遇悲喜劇。陳弘洋布設於《再約》的人物關係太過戲劇性,情節發生也太有安排痕跡,一切看似寫實,其實非常不寫實,【4】但語言對白又處處具有高張力,充滿誘引觀眾的魅力。李銘宸在第一次導演《再約》時,主要做的是將人物與語言動機配對,因此,場面調度看起來極為流暢,並且帶著荒謬的鬧劇氛圍。【5】二度面對《再約》,歷經兩年,李銘宸想的或許不一樣,他將這太接近八點檔、乍冷還暖的風化世態安靜下來,想方設法將看似誇張的劇情合理化,讓觀眾不知不覺接受了高潮起伏變化,不覺其巧設,而陶醉其中。

壓抑與留白,可能是李銘宸想到的方法。他刻意按壓場上情緒,一開場就是長達半分鐘的沈默,酒促女朱怡君(余品潔  飾)接到家人電話,沈默地聽了半晌,觀眾也被迫按耐性子卻愈發想聆聽的欲望。接著,進場的男子李俊元(舒偉傑  飾),一臉斯文,知書達禮狀,他與酒促女的互動也是一個拍掌拍不響的被動與安靜,撩得觀眾都想要替他開罵朱怡君幾聲。接下來一個接一個賓客到來,話語成串,但時有停頓,一個多鐘頭的戲,這樣的頓點、留白,處處可見,不論是行為浪蕩、誘交成性的趙宇豪(陳盈達  飾),想像他進場後應該就是龍捲風似的高談闊論,但也僅僅神態輕佻,並未奪走其他人的聲量;再如一桌四人各懷心事,一時片刻眾人無語,此時場上彷彿掉進黑洞的一片靜默,時間拉長了懸疑,觀眾愈發努力傾聽,這就讓編劇藏在話語裡的洞機一個個跳出來,再也不只是破碎無意義的嘴砲。

幾近空台的四面環繞式舞台,觀眾依著位置觀賞不同角度的演出,時有遮蔽,時有重疊,這樣的暗影像日頭時間,默默籠罩於場上。忽高忽低的聲量,令人爆笑的笑點,時間的節奏在鬆緩緊弛間,產生張力,彷彿真的是一 頓吃了兩小時的飯局。除了語言產生的節奏,演員表演也是半壓抑的肢體動作,以接近真實的尺幅,丈量身體移動與空間裡的走動。李銘宸用「慢」營造懸疑,用留白啟動觀眾自動腦補真實,陳弘洋的劇本也「慢」,幾近漫延纏繞了翻轉再翻轉的情節。一步步堆纍的乖張離奇,在下半場前一刻,從熱炒店外尖聲高叫衝進來的酒店小姐林姵慈(張晅慈  飾)出現時,才像崩決的壩堤,一下子從冷靜衝向失序,暴衝似地掀翻前一小時的壓抑,達成向八點檔致意的學習。但也僅一瞬間,模擬中場休息的暗場忽然開啟,戲劇中斷,觀眾立刻被抽離。接下來是更意想不到的插播式的前情提要,在短暫的中斷後,重啟畫外音,說著前一個多小時情節簡要,要觀眾「繼續看下去」,然後戲從前一刻暗黑前酒店女的高聲尖叫重新開始,一步步進入更為瘋狂接近崩潰的下半場。

如此的節奏,計算著語言拋接、音量大小、肢體互動,像日本導演平田織佐講究唇口之間的呼息、對白連繫間的疊合互咬,用精密刻度模擬自然,達到自然主義般的真實,大約是李銘宸處理「寫實」的方法。而劇中人被類型化,情節被八點檔化,避免「人在當代如何被類型化/情節化」的危機,同樣是用壓抑的手法,不故作誇張,甚至用疏離手法,把中場中斷。這番反高潮後,倒帶的劇情從尖叫開始,果然讓人聽出俗不可耐,這才對比出前半場沈浸於一個多小時爾虞我詐的情節,其實是很八點檔,但觀眾沒有因為類型化而疏離為局外人或冷眼旁觀者,某種程度來說,沈浸即等同認同。

或張或弛的張力來自停頓留白,也來自劇本提供的荒誕、爆笑與衝突。在看似克制的節奏裡,語言與肢體的笑點、衝突處處可見。比如酒促女忽地攀上李俊元上身,或不合理地想試戴他為妻子許惠萍(張如君  飾)準備的再求婚戒指;又如,前一刻先到的人彼此才提醒不要提到強姦案,下一刻進場的許惠萍衝著案件主犯趙宇豪就問「你那個強姦案怎樣了」;趙宇豪克迷戀裝扮為女人的蔡書羽(廖家輝  飾),兩人急切切的進廁所辦事,半分鐘後就吼叫著「幹,是查甫的」從幕後疾出,但接下來有時兩人還是彼此廝磨;死而復生的小說家陳永慶(陳懷駿  飾),像個神祕客,突然又軟弱地像媽寶一樣會跪地告解;原本一直被塑造地相當理性的許惠萍,最後也落入被押著頸項成為刀下人質的八點檔女主角形象……。種種突梯的轉折讓觀眾竊笑不已,但場上一派認真,他們好像從頭到尾都沒露出笑容,反而個個眉頭深鎖。

劇本塑造的劇中角色都有儒弱虛假的一面,但不時又流露摯情真意,導演讓真與假皆不掩飾,也不誇示,算計的動機於是不為傷害他人,僅僅為了保護自我而已,這就構成了生的悲憫,如同契訶夫筆下、是枝裕和電影情節裡,那些不得不活著,或不得不去死的眾生。因此,劇中的死亡陰影,一開始酒促女的未婚夫跳樓自殺,或有人死而復生,再有以死要脅的酒店小姐,最後是拿著敲碎酒瓶頭一副同歸於盡的酒促女與她最後上吊的悲劇,死亡隨伺在側,又忽地雲淡風輕,僅是隨口說說而已。但終究,生之脆弱在談笑間,也在驚恐間,灑狗血不再是形容詞,導演還動用了真實的氣味,場上喝的是真的台啤,口袋丟出的是真實的台幣紙鈔,芳香劑噴濺到了觀眾席,擊破酒瓶的碎片布滿舞台。那可見又不可見的血腥、淚水、謊言,在一百二十分鐘的沈浸裡,真實地汨汨流進心底。

劇中演員個個克盡角色與導演要求,三位女角表現尤其出色,但最讓人目光無法移開的是廖家輝,他曾在去年、今年兩度演出的《行過洛津》同樣扮演雙性角色,在《再約》裡他所扮演的生理男心理女,不論外型、動作、腔調,都自然地彷若天生,劇中個性直率無懼,他脫口而出罵了李俊元一句「同性戀」,直辣辣戳破劇中最後一個謎團,將曾被攻擊的語言還諸跟他一樣身受性別制約的人,歧視語言在此返身自照。

如同林靖傑說的,《再約》像是芭樂迴旋,無止盡的悲喜返復。最終的詩意並不是刻意嵌入的顧城的詩,而是來自喟然與無奈,以及,輕輕流過的靜默與時間。

註釋

1、林靖傑〈荒謬的現實感——《再約》的芭樂迴旋與詩意〉,台新藝術獎ARTalks觀察人展演評論 http://talks.taishinart.org.tw/juries/ljj/2018101608,瀏覽日期2018/10/22。筆者使用了與這篇文章幾乎一樣的開頭,甘冒抄襲之嫌,也不避諱,實在是看法一致。

2、2016年阮劇團舉辦第三屆「劇本農場」製作發表,李銘宸應邀執導《再約》。今年是他第二次執導《再約》。

3、參考節目單「編劇的話」。

4、《再約》也曾於2017年由孫唯真導演,改名《熱炒九九》,為國藝會該年度「新人新視野」入選作品之一。在國藝會線上誌訪問中,孫唯真認為《再約》是難以定義、非典型寫實的類型,有別她過往較常處理的寫實風格。或許相對之下,對更常處理非寫實作品的李銘宸,《再約》反而是靠近了寫實。孫唯真專訪一文見〈再約,還是再也不約?談人生的荒謬與情感時差——訪《熱炒九九》導演孫唯真〉,王健任撰文,網址:http://mag.ncafroc.org.tw/single.aspx?cid=789&id=791,瀏覽日期2018/10/22

5、筆者曾於2016年觀賞過李銘宸導演《再約》首版,此為個人意見。

《再約》

演出|阮劇團X李銘宸
時間|2018/10/13  19:30
地點|國家戲劇院實驗劇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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