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會慢慢等,慢慢等(才怪!)《太空救援:果頭計畫》
3月
27
2018
太空救援:果頭計畫(Saien Tsai 攝,嚎哮排演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070次瀏覽
吳岳霖(2018年度駐站評論人)

在一間路旁的日式老屋裡演一齣太空人迫降未知星球的戲碼,是一件多麼不合理的事情啊!

這樣的畫面似乎只要多想像一秒鐘,連腦袋裡的皮質都要多皺了些(當然眉頭早就皺了)。況且,等到坐在觀眾席時,眼前的日式老屋仍舊是記憶裡的那棟,空氣裡也仍舊飄散著熟悉的泥土味道。而初春的蚊子已開始猖狂,鬧得你除眼睛閒不下來,手也閒不得;一旁的芒果樹雖未結果,卻也暗示著它即將砸得一地鵝黃。於是,蚊子與芒果也成為劇中的對白,毫不掩飾這裡是「台南」、這裡是「台南人戲花園」,不是高科技的太空梭,也不是那不知名的星球。擅於使用非制式空間的嚎哮排演,如創團作品《啞侍.改Dumb Waiter》(2011)於旅館、《即刻相親Dumb Lover》(2012)於咖啡廳等,似乎並無意替《太空救援:果頭計畫》打造寫實場景,反而藉由「與預設故事背景並不相符」的寫實空間與生活物件(如老屋、吐司、維力炸醬麵、桌椅、安全帽等)呈現非寫實場域以及無比荒謬的情節發展。

當不是很容易被拉開的日式拉門嘰嘰作響地開啟,是迫降的太空梭打開了(但哪艘太空梭會發出這麼「古樸」的聲響)。兩位太空人在煙霧瀰漫裡現身,卻是頭戴安全帽、身穿飽和且螢光色調的誇張服飾;待煙霧散去,門後更出現不知該從何處吐槽起的太空艙,復古地像是小時候的玩具,色彩鮮艷、按鍵碩大。此外,劇中出現所有科技產品,如電腦、3D印表機、電視等,也絲毫不帶科技感,趨近於粗糙的手工藝。似乎只剩下重節奏的音樂,還略帶點未來時代的痕跡。這種詭譎的荒謬感,來自於《太空救援:果頭計畫》將日常生活作為組件進行重組,進而製造超越現實的想像,並產生看似隨機、隨興卻又隱藏著細膩的設計,而這也是嚎哮排演從團名、劇名到劇中人物命名的模式──團名「嚎哮排演」源於兩位主創者黃建豪、蕭東意名字的「豪」與「蕭」(多麼無厘頭且生活化的命名方式啊!)【1】。而劇名除化用貝克特(Samuel Beckett)的《等待果陀》(Waiting For Godot)外,更有「『吃果子拜樹頭』簡稱『果頭』」如此充滿疑問的說詞。【2】分別由黃建豪與蕭東意飾演的太空人「林馬豪」與「崔蕭」,也用了令人無言的諧音。於是,所有的命名可能都不重要,只是標籤、只是我們認識他們的方式(說不定也難以理解),如崔蕭出場時不斷撕開貼在胸口的名牌。其更進一步表現出:《太空救援:果頭計畫》的一切都是倚仗「表演」支撐與成立,同時也不諱言「表演」的被發生,如開演前,黃建豪與蕭東意還輪番跑到台前告訴觀眾多久後才開演,以及自己很緊張的碎碎念,或是崔蕭在啟動緊急按鈕而即將被真空狀態吸入外太空的危機解除後,得意地說自己剛剛做了一段很好的「被風捲走的表演」。

於是,虛擬表演的「真實」與現實物件的「假造」混成一團,不僅反映生活的荒謬性,更像是場童年的扮家家酒(但是,比《蠟筆小新》裡妮妮的超真實扮家家酒還不真實),告訴我們「都是演戲」、「都在遊戲」。

啟發自《等待果陀》的《太空救援:果頭計畫》,正可於其無有效情節卻又無止盡循環、只為等待一個不知是何人的果陀先生的過程裡,不斷蔓生故事情節,也不斷發揮表演。果陀先生變成一個永遠不會到來的救援計畫,而嚎哮排演則將原本無趣、空無的喃喃自語,大量發揮成即興喜劇與脫口秀,時而建構於原著文本,時而溢出預設劇本,形成一個沒完沒了的故事。這樣的表演形式,更根植於每次演出的演員狀態、觀眾反應與兩方互動等,也導致作品時間如劇中時間一樣難以掌控。據製作人說法,《太空救援:果頭計畫》從原本預設的85至90分鐘,曾一度排到120分鐘(而我所觀賞的場次約莫100分鐘左右),於是進場時也只能提供觀眾一個平均值(約110分鐘,沒有中場,所以請記得先去廁所)。此外,這個作品也是少數告知觀眾可於演出中拍照者(有趣的是,我卻未見觀眾於演出中拍照),形成特殊的觀演關係──也就是,其作品之成立不只在於演員表演,更在於觀眾如何拋回他們的反應與回饋;另一方面,衝突的場景與表演並無意讓觀眾跌入劇場幻象中,更以時不時岔出的題外話、問句與調侃明指演員與觀眾間距的曖昧性。

以演員發展為主的《太空救援:果頭計畫》,雖有編劇王健任替情節進行收束,而有可遵循的框架,但仍多由即興構成,導致部分片段的銜接並不和諧,而更趨近於一段又一段的表演組合。特別是製作棺材板的橋段,雖用了電視節目的方式進行包裝,卻更像是段獨立演出(據悉,理應是為了符合台南藝術節徵案時的「食物」主題)。此外,也或許因為是首演場,節奏仍有些不穩定,而有眾生/聲寂靜的意外空檔。

不過,我格外喜歡整齣作品最後的劇情設計。當崔蕭與宇宙警察(廖晨志飾)離開、獨留林馬豪在原地時,整齣作品開始安靜下來。林馬豪此時倚在樹下的獨白雖有些文青式的造作,如「等待,是最困難的事情之一。」以及改寫莎劇《哈姆雷》(Hamlet)的金句為「回去,or不回去,是一個問題」,卻有反咬前半部喜劇發展的萬分蒼涼,而這種「喧囂後的寂寥」是最危險的寂寥。當同樣演員(蕭東意、廖晨志)飾演的另一組人馬也迫降於這顆星球時,林馬豪的無奈卻又狂喜是《太空救援:果頭計畫》最深刻的心情寫照。這樣的處理方式與發展,似乎看到王健任在過往編劇作品(如《過氣英雄傳》、《拳難‧拳難》等)所擁有的創作質性與文本氣質,「其幽默、詼諧的劇本語言裡,乘載了相對沉重、厚實的題材與議題,用力地拉扯觀眾的情感,又哭、又笑,難掩自己的情緒。」【3】這或許就是其作品緊捉住我的原因。

此作雖或多或少直接挪用了《等待果陀》裡的情節與對白,如兩人相約去自殺;但,除等待這條故事主線外,已甩開《等待果陀》的發展脈絡(甚至,不管是《太空救援:果頭計畫》或《等待果陀》也都無具體的情節)。從刻意模仿到最後明確擺脫原著,似乎更觸碰到《等待果陀》的劇本核心──如對於「時間與記憶」、「空間與地點」的不確定性,以顯示在茫茫等待過程裡的荒謬性,【4】似乎正以不同形式與情節被發揮。像是一億兩千萬光年遠卻又可以在三十分鐘內抵達的星球、無人可以尋覓到他們的空間、以及林馬豪與崔蕭在失事後失去的記憶(而被他們失手送到外太空的同行太空人,似乎也暗示他們可被證實的身分已完全失去)等。同時,《太空救援:果頭計畫》對「快」與「慢」的掌控非常有趣。整齣作品雖以快節奏完成,近乎只有「開場」、「看電視的回憶」、「林馬豪被留下後的獨白」以及「等待謝幕」時才鮮少出現慢節奏,卻形成一個外框收攏整齣作品,進而形成對時間的追問。我非常喜歡的橋段是,林馬豪與崔蕭自導自演地從王寶釧苦守寒窯十八年、《神鵰俠侶》裡楊過等候小龍女十六年、到《暗戀桃花源》江濱柳與雲之凡多年後的相見,戲中戲的冗長時間、兩人表演的浪費時間,其實只過了他們難以忍受的「等泡麵變涼的幾分鐘」。《太空救援:果頭計畫》在胡言亂語、顛三倒四的過程裡,讓我們對時間的感知逐漸失效,並開始質疑客觀、物理的時間該是如何。

《太空救援:果頭計畫》的收尾,竟讓觀眾也與劇中演員一起等候三分鐘後的謝幕。全部演員不做任何動作,只是坐著、盯著觀眾,似乎很壞心地將這種等待的焦慮移交給觀眾;同時,本來是觀看者的觀眾似乎變成了被觀看者,而形成身分的倒轉。並且,也是對這個難有結局的故事做出斷點。如果他們遲遲不謝幕、不結束,我想我會慢慢等,慢慢等,等到月落日昇,等到下一個明天,還有明天的明天……才怪!果然,這種對等待的焦慮與暴躁,是會傳染的。

註釋

1、參考陳雅柔:〈Fringer人物線上誌 NO.1—「嚎哮排演」〉,網址:http://t.cn/RnljfLo(瀏覽日期:2018.03.26)。

2、參考此劇的「演出簡介」,網址:http://tnaf.tnc.gov.tw/2018/program.php?id=28(瀏覽日期:2018.03.26)。

3、吳岳霖:〈欲成英雄,必先XX?《過氣英雄傳》〉,表演藝術評論台,網址:http://pareviews.ncafroc.org.tw/?p=25804(瀏覽日期:2018.03.27)。

4、詳細內容可參考廖玉如:〈緒論〉,收錄於山謬‧貝克特(Samuel Beckett)著,廖玉如譯註:《等待果陀‧終局》(台北:聯經,2010年),頁28-37。

《太空救援:果頭計畫》

演出|嚎哮排演
時間|2018/03/23 19:30
地點|台南人戲花園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裂縫 — 斷面記憶》難能可貴在此刻提出一個戰爭的想像空間,一個詩人對戰爭文本的閱讀與重新組裝,具象化為聲與光、人與詩、風與土地的行動劇場,從城市邊緣發出薄刃之光。
4月
16
2024
即便創作者很明白地點名熱戰的軍工複合體、操弄代理人戰爭的幕後黑手等,當我們面對霸權,就一股熱地迎合與慾望的積極投射。若我們像悲劇人物般拿不到自身的主導權,那「反戰」到底要向誰提出呼聲,又有誰又會聽見反對的訴求?
4月
16
2024
由於沒有衝破這層不對稱性的意志,一種作為「帝國好學生」的、被殖民者以壓抑自己為榮的奇怪感傷,瀰漫在四個晚上。最終凝結成洪廣冀導讀鹿野忠雄的結語:只有帝國的基礎設施,才能讓科學家產生大尺度的見解。或許這話另有深意,但聽起來實在很接近「帝國除了殖民侵略之外,還是留下了一些學術貢獻」。這種鄉愿的態度,在前身為台北帝大的台大校園裡,尤其是在前身為南進基地、對於帝國主義有很強的依賴性、對於「次帝國」有強烈慾望的台灣,是很糟糕的。
4月
15
2024
戲中也大量使用身體的元素來表達情感和意境。比起一般的戲劇用台詞來推進劇情,導演嘗試加入了不同的手法來幻化具體的事實。像是當兄弟中的哥哥為了自己所處的陣營游擊隊著想,開槍射殺敵對勢力政府軍的軍官時,呈現死亡的方式是幽魂將紅色的顏料塗抹在軍官臉上
4月
15
2024
《Let Me Fly》的音樂風格,則帶觀眾回到追月時期美國歌舞劇、歌舞電影的歡快情境,不時穿插抒情旋律作為內在抒發,調性契合此劇深刻真摯、但不過度沉重的劇本設定。
4月
12
2024
因此,當代的身體自然也難以期待透過招魂式的吟唱、紅布與黑色塑膠袋套頭的儀式運動,設法以某種傳承的感召,將身體讓渡給20年代的新劇運動,以作為當代障礙的啟蒙解答。因此,黑色青年們始終保持著的這種難以回應歷史的身體狀態,既非作為歷史的乩身以傾聽神諭,亦非將僵直的歷史截斷重新做人。
4月
11
2024
劇作前後,笙演奏家宮田真弓,始於自然聲中出現橫過三途川,終於渡過三途川後與謝幕無縫接軌。無聲無色,不知不覺,走進去,走出來。生命與死亡的界線,可能並沒有我們想像中那麼分明。
4月
09
2024
兩個劇目分在上下半場演出,演出意義自然不單純是揭示狂言的作品,而是透過上半場年輕演員演出傳統劇目《附子》,表示傳承傳統的意味,下半場由野村萬齋演出新編劇目《鮎》,不只是現代小說進入傳統藝能,在形式上也有著揉合傳統與現代的意義。
4月
08
2024
對此,若是回歸本次演出的跨團製作計畫的起點之一,確實達到了節目單上所說的「展現臺灣皮影戲魅力」。因為,除了現代劇場的場面調度、意象經營、表演建構,我們也能在作品中看見了「序場」的傳統皮影戲熱鬧開場,也有融入敘事文本角色關係演變的新編皮影戲,兼顧了傳統與創新的美感意趣。
4月
02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