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須知》
演出:蘇品文
時間:2018/08/07 19:30
地點:思劇場
《身體計畫》
演出:Eisa Jocson
時間:2018/08/09 19:30
地點:水源劇場
文 紀慧玲(2018年度駐站評論人)
女性身體作為被欲望與凝視對象,在女權運動、性平主張、女權意識的歷史進展與進步觀點下,產生反制與襲奪,並不是新鮮事。從掙脫傳統規範,到批判父權中心文化思維,再到身體自主、性/欲流動,女性身體成為女性主義論述「根據地」,擁有強大張力與動能。今年臺北藝穗節蘇品文的《少女須知》,與台北藝術節菲律賓藝術家Eisa Jocson《身體計畫》,兩齣作品即再次如此強悍地主張:剝除性別符碼,我是我身體的主人。唯一不同,蘇品文突顯「單身/性」,Eisa進一步跨入「複數/性」,在不同文化背景與批判策略上,展現了不同路徑。
《少女須知》是一本佚名翻譯書,書寫內容與古中國《女書》目的相同,旨在訓誡、指導女性該有的德行儀表,蘇品文藉題名與內容,較多的展現女性該有的儀態、行止,從一開始觀眾入門,即見她笑意盈盈、頭頂一部《美的歷史》硬皮精裝畫冊,立定,彷彿待客般久候與靜止。截至演出結束,頭頂厚書這個動作一直沒有放下,以至蘇品文所有動作都須小心翼翼維持平衡,包括從皮箱拿出煮咖啡器具、燈具、按摩棒,到一一展示著日常作息與西洋畫冊女體姿態。
演出中,裸裎是一步步被揭露,在細肩帶洋裝下,她讓觀者在某些瞬間瞥見裙底深處黑叢,而後,在無暗影室內照明下,她先褪下兩腋肩帶,露出雙乳,隨即掀脫洋裝,完全赤裸立於觀眾眼前。蕭邦鋼琴曲流瀉全場,白熾燈光如一般家居,裸體的蘇品文無異樣地繼續做出一系列動作,包括刻意重複了斜坐、倚站、趴伏…類似畫冊裸女的姿勢,【1】於時間與重複下,觀眾被迫凝結視線,直視眼前的裸體。幾乎長達四十分鐘的全裸,表演者一直保持笑臉盈盈,一度甚至走近觀眾,觀者視線無可遁逃。【2】
蘇品文的策略是,揭露禁忌與規誡的女體,在大白光與再現日常的動作中,還原肉身本體,等同一具活生生肉體而已。她營造觀視環境與氛圍,從無邪笑容開始,一切如常,隨後進入詭譎的禁忌邊線,調動身體,配合懸疑節奏,一步步進入論述空間。她刻意使用女性柔美身段(加上她一頭染色的金髮)、陰性氣質的鋼琴旋律,與公私領域混淆的曖昧性,最終,挑起了情欲課題:拿起按摩棒,於耳鬢廝磨聆聽,以手勢表演著抽、震、轉、擰、波浪…種種程式與力道。眼前這具無畏袒露的女體,連情欲都可自助,男性至此完全被排除,女體自主宣示達於高潮。
《少女須知》揭露了裸體作為被欲望的對象,在凝視與反凝視翻轉下,女性身體作為欲望客體被抹消,情欲的能動性進一步宣示身體自主與單性主體。
相對於蘇品文以私密性進入論述策略,Eisa Joscon的《身體計畫》更多展露了性別身體的社會性與文化性。在第一段《Macho Dancer》裡,Eisa扮演菲律賓情色娛樂產業裡的男性舞者,模倣展示男體欲望的陽剛動作,她站踞於高台上,睥睨環繞T型舞台下與遠方觀眾席的觀眾,從自我沈浸到下台與觀眾一一目視,觀者目睹一具女體如何流轉於男/女體性別與欲望界線,如何奪回性別身體的詮釋權。第二段《Corponomy》以多段影像、示範、解說、扮演,多層次地展現Eisa從2011年《Death of the Polo Dancer》、2013年《Macho Dancer》、2014年《Philippine Macho Academy》展覽、2015年《Host》,到2017年最新作品《Happy Part 1:Princess》,以檔案型式作為展演,討論菲律賓文化與社會脈絡下的性別身體建構機制。
《Macho Dancer》等舞作裡的身體,是產業化下的勞動身體與商品化身體,無論是表演鋼管舞、猛男舞、女侍者,或影視故事裡的白雪公主,都有既定形象,背後連結的是觀者的欲望想像、階級位階與文化認同。《Macho Dancer》這支舞驚人的是,Eisa將自己的身體操練得具有猛男舞者一般凸起的臂膂,也能表演滑跪、深蹲、弓背等高力度動作。在表演節奏裡,她同樣調度著懸疑,由緩而急,由戰裝到半裸,當她裸裎上半身,雙乳、腰線、臀線更加明顯,男女合體的含混性高漲了性別界線高潮,既宣示著女人可以成為男人,也挑動了原來固定的觀看性別位置,觀者分不清眼前性感肉體究竟是男是女之際,觀者的情欲性別對象也從此游走,解構了男女性別二元論。作為被欲望的客體,當Eisa走下高台、與觀眾一一對視,更將凝視權力翻轉為主體,展示的身體從而成為論述的身體,質問觀者將身體物化的政治性與社會性課題。
這一切質問於《Corponomy》最後,Eisa扮演白雪公主,與觀眾一一互動之後,她一邊快速替換著各個舞作特定動作,比如女侍者的日本扇舞姿態、猛男舞的弓背,一邊口裡虛弱地以白雪公主口吻重複說著「對不起,你不知道我經歷了什麼」…,負載著各種社會符碼或商品化標籤的身體,蒙太奇式的展陳,(性別)身體的流變與生成(becoming)眼睜睜在觀者面前披露,身體如何被定義與形塑,在敘事裡是社會文化結構下的弱者,當Eisa依樣畫葫蘆的展現,揭露了其背後的性別意識,以及(女性)身體的政治背景與文化因素,她成為女體主權的主人,宣示不依從與反制、抵抗。
綜觀來看,《少女須知》與《身體計畫》同樣將凝視與反凝視對立,讓凝視的客體(身體)從被欲望的對象解放出來,也將觀者的主體觀看位置奪回,讓展演成為主體。此外,兩者也都超克了男女性別二元界線,可以男女混體,可以單性自足。第三,當女人自主談論身體,就是自我賦權,不再依附傳統或主流價值,從能動性裡取得自我詮釋與主張。第四,透過身體動作的重新編碼,不論是解構情欲身體,或解構身體性別差異,或重建身體/自主情欲認同,當女性身體找回自我意識,回到主體性,女體書寫得以重新建構,一具活生生的肉體可以有各種想像,性別平等的身體權力因而解放,身體觀才有進步的出路。
註釋
1.蘇品文解釋她所設計的姿態動作一部分來自她曾擔任人體模特兒的經驗。
2.蘇品文說,她會刻意與觀眾眼神對看,也因此,演出中她多少知道觀眾的反應與表情,有趣的是,有些男性觀眾都狀似睡著了,她猜想是太無聊了,「一直看身體無聊」。女性觀眾則有人會面露害羞,不敢與她直視。
《少女須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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