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的臣服,物質的登基:理解柳春春劇社的《Play》
9月
03
2020
Play(柳春春劇社提供/攝影許斌)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2683次瀏覽

文 張又升(2020年度專案評論人)


要理解柳春春劇社的作品,必須把身體及其所屬的各類物質,從「說故事」這件事解放出來。這次在台北藝穗節演出的《Play》,取材自貝克特,就是一個極佳範例。

一般來說,旨在「說故事」的戲碼有三個層次。

第一,舞台上的演員呈現一段時間後,觀眾所感受到的故事本身;不管是虛構還是現實,這些故事可以形諸文字,成為小說或劇本,也可以拿來說給朋友聽,或者用以反思自己的生命和社會的運作。第二,導演為了呈現這個故事所動用的、讓演員和舞台乘載的台詞及各類聲響,其中也包括所謂的配樂。第三,乘載著這些台詞和聲響的物質實體,如演員的身體、舞台設備、乃至周圍環境。

對大部分觀眾而言,看戲之後能帶走的、想帶走的,往往是第一個層次,也就是故事及其教益。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它們直接跟想像、理解和思考等心智活動緊扣,內容也有多少與我們的生活有關。至於另外兩個層次,由於事涉具體物質,觀眾「帶走」的方式,只有在事前或事後欣賞照片、聆聽聲響,藉此「保留印象」。

我們可以說,這些物質形同祭品,用來奉獻給故事,成就我們的想像。在此,故事主宰、支配著那些物質。

而《Play》讓一切顛倒了。

Play(柳春春劇社提供/攝影許斌)

觀眾入場時,三位演員在舞台左、中、右三方撐著傘,站在行李箱旁吹泡泡。接著,作品分三個階段發生:首先,是演員們在坐落於三個定點的行李箱外圍行走;其次,是他們進入這三個定點的內部,相對自由地移動;最後,是三人站定,面向觀眾。與此同時,我們可以聽到演員的「台詞」,他們同時或先後或交錯地說話;從這些話語中,可以揣摩故事的形貌:一段三角戀情,其中人物相互猜忌,內心獨白持續迸發。

導演並沒有要「演」這則故事。在劇中,這則故事只是被訴說,而且還不客氣地被說了兩次,簡直「降格」成跟周遭硬體設備一樣的材料,其功能更近於聲響。當然,我們也會嘗試想像和理解說話的內容,但演員的行動和舞台的配置並不指向故事本身,而是指向它們自己,即原本臣服於故事的物質。這些力量瞬間騰起,要大家注目它們。

於是,我們定睛在演員走路時大腿肌肉的律動與起伏、用力或輕盈地抬腿幅度,以及腳跟著地的速度和從容度,同時審視他們高舉雙手時的幅度,連帶而來的則是上下臂的彎曲度。當他們在舞台中央移動時,我們又不免聚焦在演員雙手上下擺動的幅度,並且好奇雙腿是否也會一蹲一站,配合雙手的擺動。

最後,也是最有趣的,或許就是可見於柳春春劇社之前作品的「身體獨幕劇」:三人並肩而站,以「金雞獨立」(一腳站著,另一腳抬起)之姿,說著零碎的故事,比拚持久度。

對許多觀眾而言,這樣的作品或許不易理解。但與上述三個層次常見的戲劇架構對照,即可清楚展現其差異所在和心機宗旨:解放物質。在這個過程中,傳統劇場被解構並重組為新的機器,其中自有一種從唯心主義叛逃的快意、優雅與美。這樣的美,在夜中林中花園中呈現,於弱光微雨濕溽中浮出,終於泛起一絲詭異與莊嚴,怎能不叫人喜愛?

上世紀七、八○年代,後現代/後結構主義思潮在西方盛行。在文學方面,字詞、筆跡、乃至墨漬皆能從敘事中解放,書寫與文本儼然一特立獨行之活動,自成一格。沿著這條路徑前行者至今雖已減少,卻仍大有人在,所謂的解構早已成為美學的眾多選項之一。

九○年代的台灣也曾跟上這個腳步,柳春春劇社的主事者鄭志忠可謂其中的代表性成員。但同樣的,在二十一世紀都過了二十年的今天,坦白說,這般路術已經不新奇了。不新奇?那是再好不過了。身體的律動、能動和暴動本來就是極平凡的事,能夠如實加以欣賞,或許就不枉以前的狂潮。前衛早就死了,因為它已經活在日常中。

《Play》

演出|柳春春劇社(玉泉小隊)
時間|2020/08/27 19:30
地點|松山文創園區巴洛克花園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也許,這個作品跟死有關係。通過作品我們看到一個世界化了的語境在重覆中彌散著死亡的氣味,重覆的動作讓身體的勞動蓄積無法轉換為身體型態的形塑力,而內在的閉鎖性也漸形成這個作品的主體,所以重覆動作的節奏感根本上是跟身體與世界/自然的脫鉤,無論表演者身體行動表現的動或靜,……(王墨林)
9月
14
2020
如果說在劇場重現歷史情境,應要能凸顯劇場作為敘事途徑與形式的獨特性,那麼「女性角色」也是如此。如前所述,《國語課》大致疊合謝曼春與周足彼此之間的女女情愫,以及啟蒙/覺醒的抗爭關係,不過卻也未賦予這兩條關係線足夠鋪陳與連結,因而互相削弱。我們似乎無從得知這兩人為何對對方產生好感,又或者,這樣若有似無的親密關係,是否承受某種程度的社會壓力。
12月
18
2025
當曼春高唱反抗歌曲並昂首闊步迎向一片震撼紅光,演出以動人的視聽美學營造對革命先烈的致敬。但諷刺的是,之所以能在美學上被加冕為烈士,恰恰是因為曼春棄守政治理念、棄守她的組織。沒有組織的革命理念如何落地?敘事避而不談的,只能依賴最終壯烈的劇場調度做為美學與情感上的補償。
12月
18
2025
當劇場的敘事由地點和敘事者串聯,每一段歷史被切分散落在各場,敘事時間與現實時間不同步,而是不斷重新回溯與前進,似乎也同時讓時間的經緯缺乏清晰的理解路徑
12月
17
2025
《當亞斯遇見人魚》在當今許多以敘述障礙特質為主軸的文本中,藉由大眾化的音樂包裝,使得本作不侷限於「障礙展演」,更廣泛的討論了人性面對自身差異、生命失落時自然產生的情緒。
12月
17
2025
正因為如此的劇情安排,讓整齣劇有喜有悲卻不脫離白色恐怖時期的主題,使得觀眾時而笑時而哭,反覆在情緒中做轉換,不因為議題本質的關係而限制整體劇情氛圍的營造。
12月
10
2025
正因橫跨十年的時間距離,使這次重演成為一次帶有回溯與再感受性質的觀看經驗。從戶外野臺轉進劇院鏡框,《釧兒》所面臨的,已不只是形式更新的問題,而是如何在被收束的場域中,重新喚回原本屬於角色間的情感動能。
12月
10
2025
貓仔反對藝術淪為政治宣傳,但有趣的是,《父親母親》本身即是一部以「尋父=認同=自由」為軸心、服務於特定進步價值的作品。其與米粉所反對的政治宣傳,差別在於前者服務於威權,而後者服務於當代體制肯認的進步價值。
12月
09
2025
四位表演者以自身為起點,卻不斷透過身體向觀眾說明:台上的身體永遠不是單獨存在的。它由觀看、記憶、他者、文本、甚至自我凝視所共同牽引;在觀演之間的注視折衝裡,在表演者與自身的內部凝望中,一種不斷增殖的身體於是被生成。
12月
06
2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