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否,請繼續跳舞吧——對《沒有害怕太陽和下雨》的追問
5月
13
2021
沒有害怕太陽和下雨(布拉瑞揚舞團提供/攝影劉振祥)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312次瀏覽

紀慧玲(2021年度駐站評論人)


布拉瑞揚舞團年度新作《沒有害怕太陽和下雨》(簡稱《沒有》)於台北雲門劇場首演當晚,編舞家布拉瑞揚・帕格勒法(Bulareyanung Pagalava)於演後說了一件讓人驚駭又不捨的事。原來,舞作中扮演類似教官、訓練者角色的許培根,於前一日彩排最後一幕,順著傾盆而下水注灌濕了的舞台地板上,與全體舞者快速滑溜,「沖」至舞台前沿時,疑因力道未能剎住,撞及前排座椅。當下未有異狀,但首演一早察覺腿脛不對勁,於是只能由舞團休假中的資深團員曾志浩臨時上陣。曾志浩雖順利上場,但演後仍爆淚,壓力可見一斑。還不止此,布拉也透露,吉他手阿輝也是兩星期前才敲定,同時也是第一次與舞團合作。

《沒有》原是2020年國家兩廳院TIFA節目,因疫情延至今年問世。多了一年準備時間,音樂陪伴創作依然兩周前才落定。如果細心觀察團員組成也會發現,2019年作品《#是否》十位舞者已有三位離團。而布拉談及與台東高中合作,十人最終只留下三人,訓練太苦太累,幾乎與東部阿美族年齡階層訓練「巴卡路耐」(Pakarongay)吃重的路跑、山訓、集體生活、採獵技能、階級訓誡、服從與責任一樣非比尋常。對於被賦與創作「義務」的團隊而言,每年至少一部新作已是不容質疑的「階級壓力」,《沒有》緊接《#是否》而來,內容關懷與後者約莫類似,脈絡上來說也是舞團自2015年創立以來一直尋找、確認的主題,即「如何成為人」(而非族群定義上的身份認同而已),以及原民部落、習慣下的生活日常與身體展演:運動、跳舞、唱歌、搏鬥、祭儀、喝酒、談天說笑等等。《沒有》始於日常,終於日常——傳統階級訓練、儀式步伐與精神、唱誦,與傳統自在跳舞嬉耍的現在進行式,交相纏繞鋪排。起承轉合一氣呵成,沒有觀眾料想得到原來幕後有這些辛酸、波折。

就場面調度形成的運動性來說,《沒有》渾然天成,從一開始肅靜中,三三兩兩個體出現,好似部落集體操練,伴著一兩聲吆喝,以及地面投現的海潮波紋,乾乾淨淨的畫面,儀式感因而凝聚。隨之,隊伍裡總是落後與吃力的嘟嘟(孔柏元Kwonduwa)占據了觀眾長時間目光,不僅因為不知是刻意或真實的落後,還因曾志浩不停斥訓他,另兩位只在一旁觀看的許培根、高旻辰也總是露出「看好戲」的笑意,讓嘟嘟被壓迫的「事實」成形。觀眾開始必須自行解釋,這是霸凌?或訓練?是傳統加諸的壓力,或傳統內斂的訓練文化?期間,曾志浩不斷用喊口號方式要求嘟嘟應答,包括問嘟嘟,「你有爸爸嗎?」這句話與《#是否》裡的台詞一模一樣,猛一瞬間,曾志浩扮演的年長訓練者角色似已非族人,而是關於原住民破碎生命史的一記直白嘲弄——曾志浩的角色突然「外部化」,成為觀眾可能的自我代入。這讓我們相信,表現「巴卡路耐」(Pakarongay)的日常操練絕不止再現「巴卡路耐」而已,它極有可能隱喻了原住民遭遇的內外壓力,也體現了任何一個人於成長過程可能遭受的權力與身體壓迫,因而有了同理的路徑。

在這幕不太讓人舒服、長時間「目睹兒」般的思想考驗裡,腰後繫著鈴噹的領舞(唱)者朱雨航,獨自一人逡遊全場,他一手屈肘單舉,左右腳踏步前進,一頓一進,毫無停息。他時而隱沒於暗處,時而與嘟嘟等人錯身。場上已無儀式訓練隊伍形影,他獨孤一人,堅持、安靜、穩定的前進,畫出了一道又一道空間弧線,包裹了場上四人。他成為儀式本身,成為部落、傳統的顯影。

就在朱雨航與嘟嘟四人,一加四,共存共融的時間流速裡,傳統與當代開始碰撞。嘟嘟扭動著身體開始跳舞,非常歡娛;高旻辰蹬起高跟鞋,展現芭蕾與現代舞身姿;曾志浩最後背著觀眾,沈靜地也開始漫舞。他們在朱雨航鈴噹聲裡,也在再次漫漶地板的海潮紋理裡,緩緩交疊,直至眾舞者再次出現,天空倒下傾盆水柱,眾人開始玩起滑水遊戲,邊玩邊集體動身體,照樣有著高難度的蹲踞動作,朱雨航繼續無視他人般匝繞全場。終於,他被眾人圈攏,融入,成就了傳統與當代共在的最後一景。

 

沒有害怕太陽和下雨(布拉瑞揚舞團提供/攝影劉振祥)

《沒有》藉阿美族成年階級訓練的框架,既訴說個人成長,「成為人」,也外加傳統影翳,讓傳統無所不在,「作為原住民」的文化框架疊加其上。論說次序與衝突布局,結構相當完美,空間流動與呼吸同在,這極可能是布拉要求舞者盡量「日常」、自然,不要刻意表演;也可能跟舞者將近兩年的訓練、多年默契有關。而傳統框架如何成為背景,這在編舞家安排的朱雨航一人「獨舞」,穩定、單一與單聲的力道,綿亙全場,如非信任與接納傳統,恐難如此安排,勢必加以「變形」或「變化」。如此單純,無須解釋的存在,讓人相信編舞家已經全然相信「原住民」文化就是如影、如海浪、如鈴噹般自然「在此」,既揚棄不去,也無須刻意描述。

但作為觀眾,如此和諧地相信,卻又被揭露臨時換角的事實,這才從搖晃的浪漫裡覺察,曾志浩等三人到底是什麼角色?疑問一是許培根從頭到尾就只晃盪,沒有任何段落(也許是因為受傷臨時調整的安排)。高旻辰的高跟鞋舞,與《#是否》一樣,動作幾乎相同,同時,跳完之後他就直接躺在舞台一側,這與他之前只是旁觀訓練,又突然跳起舞,又突然躺下,三個段落一樣的無法明白。臨時上場的曾志浩,獨舞段落讓人期待,畢竟他代表最服從傳統、訓誡與執行者角色,當他也脫卸傳統開始跳舞,是否有相對豐富、內在層次足以顯現?但也是可惜,因為臨時上場吧,只發展了簡單的肢體表情。(布拉於演後已說,許培根原有一段很美的獨舞,可惜台北場無法看到)。

這或許可追問,於日常之外,編舞家如何組裝舞者身體,成為一篇「舞蹈」?從《沒有》的文本來看,編舞家對於傳統與現實的並置已相當熟手,題旨也了然於胸,但從傳統「過渡」或與現在「接枝」的過程,曾志浩、嘟嘟、許培根、高旻辰的「身體語言」或許是可以寄言的載體,而除了讓他們展現自由自我之外,編舞家能否與舞者繼續工作身體,包括新入團的多位願意同甘共苦的團員,讓他們可以用身體說出更多豐富語言。「巴卡路耐」鍜鍊的是意志,如何轉化勞動的意志成為精神上的意念,成為一支舞,成為集體圖像,這待提煉的詩句,似乎還要再鋪陳更多,讓「沒有害怕太陽和下雨」更多語句,煉鑄成詩。

《沒有害怕太陽和下雨》

演出|布拉瑞揚舞團
時間|2021/04/23 20:00
地點|雲門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即使自認/被認為「不夠好」,但或許因為沒有放棄而仍被接納於pakalongay;即使一路上層層考驗頗「虐心」,但也完整真實地演繹出我們成長歷程中,多少經歷過之面臨競爭、自我懷疑、追求團體中他人認可時的殘酷舞台。
2月
09
2022
雖然從劇場的角度來看,《沒有》雖然結構略顯鬆散,動作如前幾個作品一樣包含體能耐力與跨性別挑戰,議題也是布拉瑞揚舞團一貫的原民當代性,然而《沒有》一作清楚地從阿美族年齡階層文化為創作出發,進而反映了台灣當代原民的共同處境。布拉瑞揚舞團再次突顯了當代原民游移也猶疑於傳統與當代、壓迫與挑戰、堅持與反抗,不斷掙扎、挪移、行動的共同生命經驗。(李宗興)
5月
10
2021
藉由Pakarongay訓練來面對自己與群體的差異,很顯然必須擁有與未知恐懼正面對決的勇氣,放聲吶喊「沒有害怕太陽、沒有害怕下雨」的自己,正在肯定與否定自己之間推移變換,每當臨界放棄邊緣,便試著返回共同維繫群體的吼喊吟唱,一次次地推倒、跨越、超渡那堵「沒有」之牆。肯定自己的不勇敢、恐懼、脆弱、無助、疲累與傷痕,迎接、陪伴並與它對話,試著和「沒有」說不,肯認它的存在,因此擁有衝破的著力點,得以奮力向它對抗。這個點,因人而異,因為差異,在成為人的路上便更需要有「揭露」的魄力。(楊智翔)
5月
03
2021
然而,如果是熟悉布拉瑞揚舞團工作方式的觀者,應會明白:舞台上的呈現皆經過舞者和編舞家的共同探索。他們總是不斷的自我質問,也觀察身體在各種環境中的表現,才做出舞蹈呈現上的決定。也是這樣的過程,讓布拉瑞揚舞團的作品一直有其獨特而標誌性的「真實感」——於身於心皆是如此。如果他們要讓觀眾笑,一定有他的理由。(姚若潔)
5月
03
2021
布拉瑞揚舞團雖然承襲了一些一直以來的幽默與「苦行」傳統,但次次都能變出新創意,筆者以為十分可貴。整支舞作所講述的,不單單是時代更迭下找不到定位的惶恐,更是一種群體與個人之間的拉扯。(李紹庭)
5月
03
2021
在隘口,震懾行者的不僅為前方異域,亦可能為身後如絲線交織的緣分與關係。當女孩坐在面對觀眾的木椅上,舞者們相繼搬來椅子加入這奇異的家庭相片裡;當他們彼此打鬧、傳遞零食時,僅屬於緊密群體的結構與交流關係逐漸清晰。而樂團的存在被揭示,他們於藍色布幕前的身體及聲音一同成為作品本身,此世界亦產生變化。
3月
19
2024
相似於德國舞蹈家魯道夫.拉邦(Rudolph von Laban)的動作分析論;克朗淳自箜舞圖畫彙整而出的六大元素,囊括了動力流(Flow)、空間(Space)等動力質地,同時也獨立出更精細的身體外在同步與內在過渡之三度空間系統。他運用這樣的邏輯來發展身體表現,同時牆上投影浮現出猶如主機監控軟體的頁面,時刻紀錄著克朗淳的動作速度、音樂振幅與一系列的控制端數據面板。這些面板並不具有回應過去、未來的功能性,彼時的時空已隨著克朗淳逐步放大自身的身體演出,將觀者從古老的傳說漸漸擺渡到當下的恆河上頭。
3月
18
2024
Cheken的祕魯山丘、農夫、巨洞、黑馬、煙霧、水與女兒,這套能指的編撰,原本是波瓦對戲劇的構想,但我們何不把它切換成編舞家基根-多藍視角下的Mám(愛爾蘭語)——意指隘口(mountain pass),也有十字路口的意象,是死絕、逃生或步入險境的未知與詭秘之境,還有牛軛、枷鎖等意,引申為踏上肩負重責的道路。再次回到《界》的開場,那是在煙霧中化身為公羊的普卡,驅魔儀式啟動,應是如此看待catharsis的煙薰,而不是概念已成經典、過於僵硬的左派現代版本。至於《界》的收場,儀式不枉費它給出的覺知素(percept),是收攏於它展開的恢弘氣象:起初,女孩身後逸出煙霧,逐漸籠罩全場,刺眼強光開始直射觀眾,台上的巨型風扇旋出強風,不僅吹散了瀰漫舞台的那團煙霧,且猶如颳起一陣形而上的歷史狂風,撲向我們,連人帶心被席捲、攜往不知所終的八荒九垓。
3月
12
2024
我們可以看見「因為/所以/然後」,在亞倫.路西恩.奧文的劇本中,並沒有絕對穩固的邏輯性,不同人稱的交互運用,一如碧娜.鮑許(Pina Bausch)舞蹈劇場中擅長的「重複」與「拼貼」。這種技法固然有其力度,但熟悉感也油然而生。而舞者的身體表現也呈現出族繁不及備載的程式化語彙,如「Lip Sync」的誇飾肢體、「純肢體」的流動線條,以及「虛擬劇場」般將物件藉由身體呈現等方式,筆者也是將其視為一種多元現象。在這種多元現象下的產物有時不免容易產生疲勞,但有時也會反應出極其特殊的化學變化於舞者的表演狀態之中,就像臺灣舞者林士評被塗成像科特尤斯(Kurt Jooss)《綠桌》中死神扮相,且身著紅衣女裝的姿態時,其呈現出的一種自信與迷人,不僅沒有令人感到絲毫突兀的違和感,反倒有一種牽引般的魔力引人入勝。
3月
12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