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如何在(現)場?──《靜觀未來─身體影像短片展》的策展關懷(上)
5月
27
2020
靜觀未來─身體影像短片展(下一個編舞計畫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264次瀏覽

紀慧玲(2020年度駐站評論人)


舞者、同時也是編舞家周書毅上個月(四月)起,連續三週週五,也就是四月二十四日、五月一日、五月八日,於台北華山1914文化創意產業園區清酒工坊二樓拱廳,舉辦疫情期間限定觀賞人數的《靜觀未來─身體影像短片展》(後簡稱《靜觀未來》)。周書毅將此展演與他於2011年發起,分別於2011、2012、2014年舉行的「下一個編舞計畫」連名──「下一個編舞計畫」既為尋求新世代的編舞人才,也尋問未來n世代舞蹈的可能樣貌。從多年來周書毅個人創作行旅行跡,以及經常於臉書寫下的註記,大約可以歸納,「即將來至的未來」是周書毅關切與思索的關鍵詞,當新冠病毒迅不及防地改變了人類生活方式,以及限縮表演藝術「舞台」之際,《靜觀未來》以影像切入舞蹈與身體的各種展演,既是回應此刻人與人無法如常接觸,身體距離被拋擲至必須重新規範的時空,在某個影窗裡,得以隔開病毒,得以開闢新的觀演環境與關係;而同時,也是在這個毋須真實舞台的影像世界裡,我們「看見」更多舞蹈與身體表現方式與作品,彷彿一時片刻與世界無實體地理距離地,共享人類思考、藝術的共有及未來。

在這三週裡,《靜觀未來》總計播映了三十二位藝術家(含香港青年藝術協會)作品,來源包括徵件及邀請,各有新作、台灣首演或舊作不同。有的藝術家提供不只一支影片,因此實際播映影片數量為四十一件。周書毅於臉書上曾分別於播映前夕為每周展演內容概抓軸線,如第一週「以前的未來」、「香港+」,第二週「此刻的未來」、「跨國探索」,第三週「身體行為」。來台就學的馬來西亞劇場工作者謝鎮逸(Yizai Seah),應新加坡劇場研究者、藝評人蔡兩俊邀請,於「靜觀未來」活動結束後的五月十日及十六日,透過蔡兩俊臉書直播,進行兩場觀察分享會,謝鎮逸將上述三場歸納聚焦重點,分別是香港、舞蹈肢體、行為表演。【1】上述重點均有助於未觀影者想像策展人周書毅如何將作品內容分類,以免迷失於茫茫影像之海,同時,這些或許不約而同的分類,也投射出周書毅的策展關懷,以及,創作者──特別是徵件而來的作品──如何對應「身體影像」命題,從而觸發表演與形式上的探索。台灣以「舞蹈影像」或「身體影像」為名活動並不多,【2】周書毅此次策畫「身體影像展」,為此一新興藝術類型再次催出哨聲。

從《靜觀未來》四十餘件作品來看,可以回應周書毅的策展關懷至少包括以下三個問題意識:


一、機器與肉身的交涉

後人類世的來臨,除了預言人類思想與價值的巨大轉變,最主要的驅動來自科技,尤其是人工智慧一逕發達,可能取代人腦反役使人類本身,或者,人機合體造成溝通模式重大改變。人(本)的退位,不僅帶來恐慌,與其同步進行的同時,人與機器的協商、交涉,不斷在此際科技藝術異常發達時期,透過藝術,進行反省與批判。在《靜觀未來》裡,有些作品「看起來」移置到真實舞台亦無不可,因此,經轉換媒介的作用與意義,除了紀錄,視角與形式(包括身體與鏡頭的運用)促使觀者去思考──假如以舞蹈為例──現場演出與影像演出的另一種「在場」身體性的可能。

跳房子(下一個編舞計畫提供)

香港影像導演黎宇文兩部作品《一杯茶》、《跳房子》,前者從編舞家伍宇烈作品《蘇絲黃的美麗新世界》改編而來,萃取相似場景與動作發想,將場景移至香港街頭一家真實的茶餐廳,透過社會情境與文本編排,舞蹈動作發生於真實場景,導演鏡頭既照顧場景,亦強調了手、臉、腳、表情等動作變化,類似舞蹈影像劇場。後者係與舞者暨編舞余美華合作,在台南後壁一處老宅屋桁與女兒牆窄隘空間裡,舞者用身體帶領觀者穿梭時間痕跡與老屋記憶,利用多數近鏡頭聚焦,老宅椽梁的彩繪、木構、材質彷若被舞者身體撫觸過,有了溫度與覺受。

看《跳房子》的特寫鏡頭語言,即知非舞台肉眼「看」得到,影像媒介與技術決定了形式與內容,並且,觀者視角被鏡頭帶往特定空間與動作。同樣的手法,趙卓琳導演、田孝慈編舞,楊雅鈞、潘柏伶、洪佩瑜三位舞者呈現的作品《灰的飄盪》,鏡頭刻意隱匿正面頭臉,不斷流動肢體的舞者被聚焦於身體線條,與霧茫場景相襯,形成連續性有如音樂的旋律感,構成一支舞,但影像在其中扮演結構角色。

鏡頭選擇空間,場景因此是影像作品重要元素,香港導演許雅舒作品《在野─隧道篇》選擇人行地下道,馬來西亞編舞家駱素琴《踏墟》選擇閒置舊工廠空間,台灣舞者蔡馨瑩兼導演於糖廠棧道上演出《寒武紀》,台灣舞者吳承恩於自家樓頂鐵皮屋拍下《是日Roof》。可移動的鏡頭帶觀者走出劇院、黑盒子或任何一處固定場域,表演者身體重新被布署,攸關肉身存在的「空間」有了更多鏡射衍義,包括共存或對話,肉身的鏡像指向創作者意圖。

就此聯想,周書毅於2018年於北投空場推出《Break & Break!無用之地》身體錄象展,在香港、西安、廣州、上海、台北多個現代建物場景下,以單一肉身做出各種旋跳、滑動「舞姿」,動作刻意單一化,看似自由的身體帶有某種單調空洞的精神性,用以對照被現代性擠壓的都市空間掠奪的自然原欲。當舞蹈/身體影像作品大量依賴空間產生新的視讀內容,從機器與技術層面來看,技術強化了這部份的表現力,也主導了詮釋權。

01D0(下一個編舞計畫提供)

在所有影像作品裡,導演排序幾乎都先於編舞,舞蹈與影像的協商過程如果編舞不熟稔攝影、分鏡與剪接,一般而言,導演將掌握更多主權。這當然並非必然。正在法國Le Phare編舞中心駐地創作的張靜如作品《0 1 DO》,張靜如身兼導演與剪輯,三位台、法舞者演出,由於張靜如本身也是編舞家,從整支舞蹈影像結構來看,鏡頭語言服膺於動作,舞蹈動作細節與布局結構儼然,但舞蹈動作設計又與空間、鏡頭技術相吻,看似一幕幕分鏡概念下的動作結構,讓這齣作品成為「用鏡頭編舞」的佳例。在此也想到,台北「在地實驗」2015年「舞蹈影像下一波──兼談國際舞蹈影像展」講座活動,主講人蔡昀庭介紹編舞家阿喀郎(Akram Khan)作品《If not why not》,【3】同樣表現了影像框架下的編舞概念,鏡頭包括俯仰、穿越視角,舞者動作也分別趴伏於地板,或快速移動,鏡頭變化之多,讓人相信整支舞應該是舞蹈與畫面同步決定的,

科技介入舞蹈以來,肉身若在「舞台」,猶可與機器抗衡或共存,過程「歷歷在目」。一旦成為影像,背後技術如何操作/控動作,(如香港導演李偉盛作品《開關》,直接曝露機器開與關的操控動作),呈現/改變身體被觀視的角度,多重屏障與技術加工已無法讓觀者穿透明瞭,更何況多重複象,加上AR、VR技術的進化,肉身如何在影像技術下保有「在場」感,舞蹈如何善用影像機器,產生另一種類型藝術:舞蹈影像?舞蹈電影?將是下一步可繼續探索的有趣課題。


註釋

1、兩場觀察分享會直播內容均可見於蔡兩俊臉書,謝鎮逸(Yizai Seah)並提供PPT文件下載,第一場講題「影像的身體,身體的影像」依序介紹、分析影片內容;第二場講題「表演身體與觀眾身體的轉向」,延伸至媒介轉換與觀演視角、行為的改變。

2、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臺灣舞蹈平台」曾於2018年舉辦舞蹈影像展,名稱「放影像計畫」,連續七天,播映六部邀演名作及透過亞洲舞蹈網絡平台(Asia Network of Dance)徵集實驗影像作品放映。民間團隊舞蹈生態系創意團隊亦曾於2018年舉辦「身體系譜──國際舞蹈影像展」。

3、「在地實驗」空間邀請蔡昀庭主講「舞蹈影像下一波──兼談國際舞蹈影像展」,影音資料可見於在地實驗網站,上集:https://www.etat.com/etat-forum/20150628/,下集:https://www.etat.com/etat-forum/20150712/。包括直播影音、相關參考案例檔案。阿喀郎《If not why not》影片,網址:https://www.youtube.com/watch?v=7tFsz2HVYx0

(下篇待續)

《靜觀未來─身體影像短片展》

演出|下一個編舞計畫
時間|2020/04/24、05/01、05/07 19:30
地點|華山1914文化創意產業園區清酒工坊二樓拱聽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延續近期影像之於劇場的討論;現場演出多半召喚觀眾的「觀看」,劇場錄影帶來的似乎是觀眾的「凝視」。劇場裡觀眾的注意力常是相對發散的,他們的目光不總永遠投向有動作台詞的角色,而是在整個舞台上四處流竄,更不時溢出舞台之外⋯⋯相較之下,當劇場以攝影機為媒介被記錄後,便被賦予特定的觀看角度、距離、範圍⋯⋯(洪姿宇)
5月
28
2020
原本以為「正義」的問題都給楊牧、汪宏倫說完了。最近赫然發現,「轉型正義」的問題或許不在「正義」,而是「轉型」。誠如汪宏倫所指出的,「轉型」的原意是一個有具體歷史脈絡、階段性任務的「過渡時期」,而當前的問題正是用「正義」的超級政治正確和「人權」的普世性,掩蓋了對於現在究竟處於哪一個歷史階段的辨認。我們正經歷的「轉型」究竟是什麼?
4月
18
2024
同時,我愈來愈感覺評論場域瀰漫一種如同政治場域的「正確」氣氛。如果藝術是社會的批評形式,不正應該超越而非服從社會正當性的管束?我有時感覺藝術家與評論家缺少「不合時宜」的勇氣,傾向呼應主流政治的方向。
4月
18
2024
「我」感到莫名其妙,「我」的感動,「我」沉浸其中,在修辭上會不會不及「觀眾」那麼有感染力?而且「觀眾」好像比「我」更中性一點,比「我」更有「客觀」的感覺。
4月
11
2024
對我來說,「文化」其實更具體地指涉了一段現代性歷史生產過程中的歸類,而懂得如何歸類、如何安置的知識,也就是評論分析的能力,同時更是權力的新想像。
4月
11
2024
首先,出於個人感覺的主觀陳述,憑什麼可作為一種公共評論的原則或尺度呢?我深知一部戲的生產過程,勞師動眾,耗時費工,僅因為一名觀眾在相遇當下瞬息之間的感覺,便決定了它的評價,這會不會有一點兒獨斷的暴力呢?因此我以為,評論者對「我覺得」做出更細緻的描述及深入剖析,有其必要。
4月
11
2024
假如是來自京劇的動作術語,比如「朝天蹬」,至少還能從字面上揣摹動作的形象與能量:「腳往上方」,而且是高高的、狠狠用力的,用腳跟「蹬」的樣子。但若是源自法文的芭蕾術語,往往還有翻譯和文化的隔閡。
4月
03
2024
我們或許早已對「劇場是觀看的地方」(源自「theatrum」)、「object」作為物件與客體等分析習以為常,信手捻來皆是歐洲語系各種字詞借用、轉品與變形;但語言文字部並不是全然真空的符號,讓人乾乾淨淨地移植異鄉。每個字詞,都有它獨特的聲音、質地、情感與記憶。是這些細節成就了書寫的骨肉,不至有魂無體。
4月
03
2024
嚴格來說,《黑》並未超出既定的歷史再現,也因此沒有太多劇場性介入。儘管使用新的技術,但在劇場手法上並無更多突破,影像至多是忠於現實。就算沒有大銀幕的說書人,只剩語音也不會影響敘事,更何況每位觀眾的「體驗」還會受到其他人動線的干擾,整場下來似乎讓人聯想到國家人權博物館的導覽。但這並非技術本身的問題,更不是對題材沒興趣
3月
21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