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和身體的即興可以粗略分為兩種。第一,根據特定方法及時發揮,在接受某些音樂調性和身體規則之後,隨意遊走。第二,拒絕方法,依照直覺、本能和靈感,讓音樂和身體自己說話。
第一種類似一台設計好的彈珠檯,彈珠射出後,我們不知道它會落到哪一格,卻明白不管落到哪一格,都是在設置好的軌道上依某些力度彈跳。第二種猶如撒落一地的彈珠,我們壓根不知道(或至少算不出)它們要往哪裡去、其中有什麼預先設置好的力學限制。
第一種給人安全感,表現也更容易聽看,久了卻不免乏味,畢竟整個過程總是在情理之中。第二種給人刺激感,表現極具冒險性,久了卻因為深陷迷茫而備感麻木,畢竟太過意料之外,而意料之外的頻率又太高。那麼,能夠有「情理之中又意料之外」的第三種選擇嗎?
由舞者陳武康和鋼琴家李世揚策劃的「混沌身響」,至今已滿四年;一年一季,一季八番,也就是八個晚上的演出。幾乎每場演出都邀請一位舞者和一位音樂家/聲音藝術家合作,在驫舞劇場共創一場不超過一小時的現場即興表演。舞者和音樂家在演出當天碰面,針對表演討論的時間不到四小時,其中包含音樂家的器材設置和舞者的暖身,就連燈光和觀眾席座位的安排也是他們現場決定,一切真槍實彈。
第七番(四月八日)是王宇光(舞蹈)和黃思農(音樂)的組合,第八番(四月二十九日)則是邢懷碩(舞蹈)和DJ誠意重(音樂)。兩場演出的幾個主要段落恰恰對應了前述的兩種即興。由於筆者經歷所限,下文較側重音樂,也聚焦在即興,而不是舞者和音樂家互動成敗的問題上。
在第七番中,王宇光大量利用斜身貼牆的動作,黃思農則以延遲(delay)音效和疊錄做出可預期、類似節奏的聲響,在這個基礎上演奏。這些安排減低了觀眾和聽眾出乎意料的感受(尤其音樂的調性又幾乎是固定),屬於前文所說的第一種即興。當然,這並不妨礙舞者的流暢身體和音樂家編曲的能力,後者巧妙在胡琴和吉他彈奏之間轉換、對話、及時譜曲,叫人佩服,即使單獨聆聽亦有相當成熟的輪廓。
第八番一開始,邢懷碩間歇而零碎地做出讓人聯想到街舞的動作,誠意重則以挫斷/急放、刮碟、失真、延遲等手法來模糊唱盤內容,將音樂風格帶往所謂的「噪音」(noise)。這等於給現場觀眾一記悶棍:不似黃思農的穩定節奏,我們找不到焦點,只聽聞許多不連貫的聲音素材接踵而來。這些素材幾乎拒絕編曲,持續的混亂反而帶來平淡,這也是前文所說的第二種即興。
這種狀況在美學上不是不成立。針對持續的混亂所帶來的平淡(說白了,就是無聊),解法之一是提高音響品質,讓聽眾細細聆賞噪音中每一個聲音素材的深度紋理(各種頻率和音色),不問最低限度的編曲,走向與意義不直接相關的「聲音唯物主義」(音響品質最終屬於物理問題)。可惜場地方的音響規格和擺設都有限制,更麻煩的是,誠意重似乎操作到一半才發現效果器接線不良,但這已嚴重影響音響品質。
段落的轉換在一定程度上拯救或避開了這些問題。這裡所說的段落轉換,可能是整場即興演出中唯一事先談好的,也是表演者可以掌握的。口語一點地說,大約是每二十到三十分鐘算一個段落,之後根據某些cue點轉入下一個段落,把所謂的即興限制在單一段落內。
離開上述段落,黃思農適當的回授(反饋,feedback)聲響隨著舞者身體綿延,創造了跟穩定節奏截然不同的感受,王宇光在類似音樂段落中也有不同表現。當邢懷碩走路和說話(內容是他的「逃家私小說」)時,誠意重也恰巧改變了唱盤聲響,拋出更簡約的聲線,幾乎成為舞蹈的配樂,而非之前平起平坐的對話者。
相較之下,王宇光和黃思農的組合在段落轉換上更婉轉、巧妙,邢懷碩和誠意重在這方面較直白、俐落;後者最終毀壞唱片和器材的手法無論是否刻意,都走上以「情緒大爆發」為終局的常見套路。但不得不說,身體和聲音在此更有張力,各類素材也被清晰感知,因此是好看好聽的。
總的來說,即興中的舞者和音樂家在找到特定方法時,往往會因為安全感而產生自信,隨著自信而表現自在。隨後,他們又害怕這樣的方法成為自由的牢籠,只能苦思變化。變化時,有時因為無法迅速找到著力點,索性任由混亂發生,拋棄方法,即興就這麼擺盪在兩種極端之間。在這個過程中,事先安排好的段落轉換使表演者和聽眾在短時間內耳目一新,脫離「ㄍㄧㄥ」不下去的窘境;不過,若沒有適當發揮,新的段落隨時可能再次令人昏睡。
在即興的兩種極端之外,或許「方法上的即興」是第三種選擇:既不溫順地在特定方法內即興,又不盲目地拒絕方法。回到前述彈珠檯的比喻,我們不能滿足於讓彈珠在設置好的軌道內掉落,也不能任由彈珠隨意灑落一地,而是必須靈活調動彈珠檯本身的各個軌道。這要求即興成為一門專業的技藝,即興演出者成為通曉各派風格的博雅型藝術家,並且審時度勢地運用各種素材。就此而言,「混沌身響」與其說是一系列即興計畫,不如說是促使我們對即興提問的實驗,值得我們再三參與、深刻回味。
《混沌身響》
演出|混沌身響(王宇光、黃思農、邢懷碩、DJ誠意重)
時間|2020/04/08 20:00、04/29 20:00
地點|驫舞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