驫舞劇場
第一番 2016/09/20 20:00 陳武康 X Porta Chiusa三人(瑞士)
第二番 2016/11/02 20:00 董怡芬 X 黃麒瑞
第三番 2016/12/07 20:00 周書毅 X 王榆鈞
第四番 2016/12/28 20:00 Shai Tamir(以色列) X Yannick Dauby(法國)
地點:驫舞劇場排練場
文 白斐嵐(專案評論人)
我一直覺得驫舞劇場舞蹈與音樂即興計畫《混沌身響》【1】這名字取得真好。在人們認知的表演藝術三大類別中,音樂與舞蹈是在戲劇之外並不仰賴語言的藝術表現,而語言,通常正是混沌的終結。馬奎斯在《百年孤寂》裡是這麼說的:「世界太新,很多事物還沒有名字,必須伸手去指。」【2】在語言命名之前,我們的認知充滿了混沌,只能用身體與感官去接近、去體驗;卻也因為混沌,所以純粹,不須擔心語言轉換過程中意義的流失,能夠最直接地接觸到事物本質。然而,舞蹈與音樂的本質是什麼?他們是否有真能脫離語言而自由?事實上,儘管舞蹈與音樂不倚賴文字語言,卻早已各自發展出好幾套語彙邏輯,那些我們偶爾命名為敘事、形式、結構的東西。若是將這樣的語彙邏輯拆解到最小元素,不正是「身(身體)」與「響(聲響)」二者讓舞蹈之所以為舞蹈,音樂之所以為音樂嗎?
這麼說來,《混沌身響》究竟是什麼,倒像句大哉問:尚未被命名、尚未被定義、尚未建立規範的,自然享有全然的自由。同時它也極度單純,可以是六十分鐘指定時刻在表演空間發生的所有事情,只需專注於當下,不需顧慮那些自題目延伸出的哲學、音樂、身體學、聲音學等議題──這些留待觀眾自行發酵即可。《混沌身響》的規則很簡單,每一檔節目邀請舞者/樂手各一名(有時是一組團體)共同即興演出,主辦方(驫舞陳武康與卡到音即興樂團李世揚)希望──但不強制規定──雙方不要在演出前有任何討論,一切場上見招拆招。這些組合,有些像八竿子打不著,有些早已熟識;有些有即興背景,有些則無,還有一些在專業領域是即興老手,卻尚不習慣這樣的跨界演出。儘管各檔演出各自獨立,彼此毫無關聯,卻也因《混沌身響》本身命題的混沌開放性,讓系列作品成了一場接力賽,開始有了起承轉合。排在前面的成了領頭羊,小心翼翼但不過分謹慎地開展出各種可能性;晚登場的有了前例,像是有了參照的座標點,自然越玩越開,規模越來越大。當即興舞台即將要變成四維空間的大型裝置遊樂場後,何時物極必反,回歸基本盤,似乎是預料中的時間問題。而在寫作本文時,《混沌身響》第一季尚有兩檔節目尚未登場(共八檔節目),主辦方與所有參與者如何在一片混沌中,見證「身」、「響」之互動在繁簡間流轉的敘事結構,格外令人感到有趣。
為《混沌身響》打頭陣的,是陳武康與瑞士豎笛三重奏Porta Chiusa【3】。作為初試啼聲之作,大抵符合了觀眾對於「舞蹈」與「音樂」即興演出的想像:三位即興經驗豐富的豎笛家坐定樂手區,以音樂與場中的舞者陳武康互動。至第二檔舞者/編舞家董怡芬與小提琴家黃麒瑞的組合,「舞蹈」與「音樂」間壁壘分明的疆界進一步得到解放,舞者與樂手身分不再對立。即興初始,董怡芬試圖根據音樂質地找尋合適的動作方式,然而她隨即放棄被動角色,以身體碰觸、干擾樂手,甚至用自己的方式發出聲音。樂手也不再固守一方,純粹以樂音參與,而帶著樂器滿場跑。值得一提的是,兩人在過程中建立的關係,充滿著當下窮則變變則通的靈光乍現,隨機、不可預測,加上非得變出新花樣好讓演出繼續成立的企圖,為這場即興帶來好幾次柳暗花明又一村的驚喜(也成為第一季上半我個人最喜愛的節目)。在前半段,依稀可見雙方尚須用力找出即興的可能性,彼此試探、挑釁較勁;接著,兩人自然而然地發展出一套遊戲規則:黃麒瑞試圖演奏音樂,董怡芬則想盡辦法阻止。於是雙方在你來我往間,產生了各種動作,動作影響了聲音/演奏(坐著拉琴、跑動著拉琴、躺著拉琴、一人拿弓一人拉琴、沒弓了只好撥弦),動作也發出了更多聲音。甚至是最後,樂器已不在樂手身邊,只能躺在地上,把身體當樂器,繼續發出聲音。直到此刻,這兩人已不再以舞者、樂手身分表現舞蹈音樂,而成了媒介。在場上的事件像是有了自己的生命,牽引著兩人共同將其實現。
在前兩檔「基本款」後,隨後登場的三、四檔演出快速拓展各種可能性,規模也愈發複雜。其中一大突破,便是自音樂領域進一步跨入聲音藝術範疇(這自然也與主辦方安排的演出者背景脫不了關係,不過相較於聲響已從樂器、裝置,到電子錄音,舞者倒是始終堅持於其「不插電」之肉身)。周書毅與王榆鈞的組合,或許因兩人已是舊識,在風格調性上也顯得一致。舞台元素扣緊了弦/線的主題,既是王榆鈞拆解鋼琴的弦線,也是周書毅以個人經驗為靈感,在舞台上牽引、拉扯、穿梭的懸線。這場演出與其說是舞者與樂手的即興組合,更像是兩位表演者在與這巨大的裝置互動,帶著小道具如鈕扣、鼓刷、麥克風,以大動作、小動作演奏這佔滿整個舞台空間的樂器。透過麥克風收音的弦音,進入迴路,不斷循環堆疊,也讓聲音交織成一張綿密的網。不過,正因整體質性太過接近,少了些在混沌未知中奮戰摸索的張力,彷彿一切都是有備而來。如至後段,周書毅雖拿出剪刀將懸線一一剪去,破壞了先前營造的空間,但當他拿起剪刀放在琴弦上時,觀眾其實很明白他是剪不下手的。換句話說,遊戲規則早隨著懸/弦線安置妥當,穿梭自在,卻也沒什麼脫軌空間,反而讓混沌顯得踏實了(當然,即興也並非得總是膽戰心驚)。
2016年登場的最末檔,是以色列舞者Shai Tamir與法國聲音藝術家Yannick Dauby的組合。延續前一檔的大型裝置,此次更是將舞台運用得淋漓盡致。Yannick Dauby坐定一方,如第一檔的豎笛三重奏,然而他卻把散落四方的聲音裝置、音響、收音機都連接到他的座位,加上活動式滑輪,坐著不動就能控制聲音方位,讓聲音也能和身體一起在空間中遊走。Shai Tamir則不甘示弱地運用了每一寸空間,包括舞台後方的驫舞辦公室內部與上方。先是在全黑的辦公室帶著頭燈行動,最後更站上屋頂吹笛。在這場演出中,有三段特別令我印象深刻之處:相較於前三場,此場組合似乎更不懼怕靜止、安靜的時刻,並不積極製造新的事件,而得以安定享受片刻留白。而在中段,Yannick設定節拍器節奏與時鐘秒針「合奏」,兩者間有著極細微的時差,於是我們得以觀察這兩種速度如何在某個時刻交集並行,接著差距又逐漸擴大,等待下次相遇;同樣的概念也在Shai吹笛段落出現,Yannick同時調整著音高頻率,有時對到點,又瞬間偏離。這對我來說,正貼切形容了兩位演出者彼此的關係。此外,Yannick為演出準備的聲音素材極為豐富,隨時都有兩三軌聲音同步進行,有時似乎是預錄採集,有些則是現場聲音擴大。但這也讓我好奇著,驫舞劇團的排練場(特別在聽覺上)並非與外界徹底隔絕的黑盒子,演出時隔壁鄰居電視聲、街上車聲清晰無比。這些屬於「當下」的環境音,似與採集的聲音素材極為貼近,若是這些環境音也被當作是獨一無二的「限地(site-specific)」元素,不知又可玩出什麼面貌?
既然這世界有太多混沌事物,將其訴諸文字,怕也成了限制。然而,我們總得選擇用一種方式去手指混沌,無論是身體、聲音,或是文字。驫舞劇場的《混沌身響》持續進行中,這篇評論無意在此階段提出任何定論,只想作為觀察記錄,以文字參與混沌的摸索。
註釋
1、第一季共八場,此文提及為第一季上半場系列共四場。
2、此句為唐諾翻譯版本。
3、原定演出者為古名伸,因受傷而臨時由陳武康代打。另此場演出筆者因故並無現場觀看,而以錄影版取代,但因本文著重於系列觀察,因此依然在文中提及以作比較。
《混沌身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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