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仁豪(2020年度駐站評論人)
沿著市聲鼎沸的公館商圈走到水源路盡頭,轉進羊腸小徑,來到了台北市區的邊陲地帶,寶藏巖本是城市弱勢族群寄居之所,層疊無序的簡陋房子,收容著漂在繁華市井的遊魂浪人,在大資本的強勢邏輯下,本該面臨拆除都更的命運,因為藝文人士的介入,最後由台北市文化局接管,變身都市藝文聚落。往山城劇場的路上,隨著山路蜿蜒,拾階而上,原生態不堪使用屋厝,間或交雜著因藝術而變身亮麗的空間,粗糙的日常與精緻的藝術,破敗的地景與創生的介入,身體在這樣的空間移動,瞬間恍惚了起來,在資本已然全面佔領的台北,闖入這樣的交界之所,這裡的人文地理,到底訴說著什麼樣關於階級、文化與經濟利益的激烈辯證?
說是山城劇場,不如說是一個依地而生的廣場,差事劇團在上面搭起了帳篷,瞬間便形成了一個公眾觀演的場域。帳篷與處理票務的小露臺之間搭起了一個臨時的便橋,很簡易很短板,但是卻神奇地給入篷觀戲的人一個界域轉換的神奇感受。入到帳篷,簡易的塑膠椅讓人彷彿走進一個廟埕看戲,此刻《安童哥買菜》台語歌謠的歷史錄音反覆撥放,右前方掛著簡國賢與宋非我,聖烽演聚會《壁》的海報,時空瞬間掉入1950年代,接下來我們將看到關於簡國賢在二二八前後創作《壁》的故事。
然而《戲中壁》卻又不是簡國賢或是宋非我等人歷史故事的簡單再現,改編自鍾喬自己寫於1995年的同名小說。演出《戲中壁》卻不以寫實方式說書,演員時而扮演時而面對觀眾陳述,反覆出入腳色與時代,頻繁進出情節與現場,在營造時代氛圍的寫實基調下,又一再讓觀眾無法入戲。
雖然說是虛構,但是演出大量取材宋非我跟簡國賢在二二八前編寫演出《壁》一劇的史實經歷。《戲中壁》基本上保留了宋非我台語廣播劇《土地公遊台灣》的史實,此劇針砭終戰後國民政府接管台灣民不聊生社會現象,說明了左翼劇人從反日殖政府到反新威權政府,一貫批判國家機器暴力的安那其(anarchy)精神。以此為基礎,演出開始鋪陳阿賢構思《壁》一劇的前因後果。一群信仰無政府主義的安那其青年,以理想結社,在拮据的經濟生活下,透過藝術試圖達成政治與社會改革的遠景。《壁》虛構了許乞食以及陳金利比鄰而居的故事,時值亂世,陳金利為富不仁,屯米居奇,見蒼生受苦無動於衷,只管從中牟利;許乞食窮困潦倒,三餐無以為繼,最後以老鼠藥混入稀飯,先毒死了老母與兒子,最後再自殺。這是一個典型的二元兩極化的左翼煽動劇,以一壁之隔兩戶人家,天差地別的生活情景,來指陳當時社會極端的貧富懸殊,進一步透過台語「壁」(ㄅㄧㄚヽ)的諧音來諷刺官商勾結的政治弊端。公演於中山堂後大受歡迎,但最後也惹來創作者的殺身之禍,國民黨特務找上門,首先破獲地下黨人讀書會,阿賢踏上流亡路程,轉往苗栗ヽ苑裡一帶客家山區,一邊從事勞動一邊啟蒙農民;宋導也踏上逃亡之路,遠離台灣;而惠子則持續接受特務騷擾,在恐懼之中想方設法把《壁》的文稿藏匿下來,成為見證日後被威權政府抹去歷史的倖存者與見證者。
作為後生晚輩,我不免想要按圖索驥,把這段自解嚴以來逐漸出土的隱匿歷史重新拼湊,藍博洲出版於2001年的《消失在歷史迷霧中的作家身影》詳細記載了兩人目前為人所知的生平。簡國賢已於1955年在馬場町被槍決;宋非我在二二八以後逃往日本,之後又到大陸,接下來便過著半生流離失所的日子,最後潦倒死於泉州的開元寺內。【1】兩人的際遇讓這段歷史的建立本身就曲折離奇,如何如實呈現兩人一生的原貌,必然涉及歷史書寫的政治與倫理問題。藍博洲自解嚴後大量挖掘左翼地下黨人被淹沒的歷史,以自身力量,在沒有體制資源的奧援下,干預自解嚴以來,因為新政治正確而被簡化的二二八創傷敘事,其匡正歷史,還原時代複雜面貌的努力,當然有不可磨滅的價值與意義。然而,我不禁想問,時至2020再度搬演這一段歷史的意義何在?差事的《戲中壁》如果不只是把簡國賢的故事再說一次,在演出當中,史實與虛構如何穿插,政治與詩學如何辨證,最後整個觀戲經驗的美學價值何在?
受到左翼民眾戲劇美學的影響,差事劇團向來不以尋求情感共鳴的幻覺劇場為訴求;反之,打破第四面牆的布雷希特式「疏離效果」才是其美學訴求。演出開始,演員明顯以自我身份登場,越過前台直入觀眾席分發傳單,此刻演員的舞台時空與觀眾的現實時空已然被打破,當李明哲以報告劇的聲調對著觀眾陳述:「還有什麼需要將他的身影擺在我們面前呢?但,我想應該是他的骨骸在時間彼岸的泥土裡,呼喚著我們,所以,我又走到他的身體裡了!」此刻,大寫的歷史透過演員的肉身中介開始對當下提問,在進入扮演之前,演員作為議題促進者(facilitator or provocateur)【2】對觀眾拋出了詰問:回顧歷史目的何在?左翼地下黨人塵封的歷史出土,能否改變我們對台灣命運的思考?把逝去的左藝劇人帶回面前此刻,除了憑弔悼念,有無其他意義?
三個演員――李明哲演阿賢,梁馨文演惠子,謝宗宜演宋導――開始入戲,演出了二二八前夕,國府接管台灣後,惶惑不安的社會氛圍。他們一邊整理妝容,一邊訴說時代不曾離去的毀滅威脅感、革命的意義、以及經營劇團的甘苦。本來以為他們是以腳色身分說話,但旋即,當謝宗宜提及陳映真對左翼革命的總結,我們又明白他們是以演員身分說話。
這是《戲中壁》表演的特色,演員頻繁出戲入戲,讓觀眾經常感覺到節奏的不順暢以及調度的不協調,但這種「業餘感」會不會是民眾劇場刻意營造的美學方法?讓演與不演在轉瞬間交疊,演員與腳色若即若離,以此構築出時間的層層皺褶。當下閃現過往的黑白殘影,瞬間浮現,又傾刻消失,以此攪亂觀眾的時空意識,造成一種恍惚惶惑的臨界經驗,最後重新審視自己眼下生存的現實?
《戲中壁》虛構史實的部分,加入了來自日本的左翼文人佐藤先生,以及來自中國大陸的地下黨人畢老師。雖是虛構,但這些線索卻非憑空想像,近來東亞左翼連帶的歷史研究書寫已經浮出地表。戲中人物皆曾於日本築地小劇場學習,築地小劇場作為日本左翼劇人傳播理想的陣地是歷史事實,在東亞戲劇史的發展上,作為一個節點串連起了台灣ヽ日本與中國的左翼戲劇發展。編導鍾喬透過虛構,把這一段逐漸被遺忘的左翼國際連帶歷史召喚出來,打破逐漸被右翼新國族敘事僵固的二二八歷史敘事,如果國家機器暴力的施展是冷戰初期「戒嚴反共」機制的必然,那關於二二八的歷史債務問題,該如何重新評估?這些跨越國界的左翼安那其青年他們理想國的樣貌該是如何?我們又該如何重新理解這些犧牲者的理想,才能更公允地讓這些犧牲者遭受的不義轉型,讓當下的社會更趨於真正的公平正義?這段複雜歷史的出土,在演出當中以虛實並生,多語交雜(客語ヽ台語ヽ日語ヽ普通話)的形式,呈現出族群與階層在特定歷史語境下流動穿越的複雜思考,而這對於後世的我們去想像「自由」的追求,能不能超越國族政治的簡單邏輯?
更重要的是回顧過去,進一步讓我們重新思索當下。全球化時代的資本流動固然創造了自由移動的幻覺,但因為逐漸加大的貧富問題,也在近期的全球政治發展,遭遇了在地力量的反撲。但是金融資本時代創造的資源分配以及社會正義問題,已經很難再用既有的地緣政治去思考。不幸的是,當前的主流政治修辭愈來愈沿著舊地緣政治下產生的國家疆界,去強化敵我意識,製造簡化的人我分界與對立,藉此遮蔽真正的社會問題。在東亞地緣政治的想像愈加趨於法西斯化的當前,左翼連帶歷史的再出土,必然有其對治時代想像,以及重構公平正義的積極意義。
於是在《戲中壁》演出快到尾聲的時候,在阿賢被捕犧牲的前夕,他與現場歌手吟唱吶喊起了革命詩人正義的呼求:「北風啊!你盡情地吹吧!地下人憤怒地看著繁華的街燈!」阿賢與惠子回憶起初相識的場景,一家在公館的醫院,時空此時又被打破,彼時公館與此時公館重影疊合,當時安那其青年的無奈現實與大同理想,到了此刻依舊成立,歷史即當下,演員與腳色雙身一體,對著觀眾闡明當代生活的空虛與壓迫,社畜一般的壓榨人生,孤魂一般的都會大眾,此刻繁華的公館商圈是否依舊映照著當年被壓迫者流離失所的人生?三零年代左翼劇場青年繼承了十九世紀末契訶夫寄予《海鷗》的理想【3】,而在當今的我們又該如何想像那隻依舊無所依歸,持續尋找自由的海燕呢?
《戲中壁》要打破的不只是《壁》中許乞食面對的階級之壁,更是要打破時代之壁,演員如乩身,穿梭在多重腳色之間,最後要逼我們面對的是當代自我的腳色。在再現過去和詰問當下之間,《戲中壁》把一段被歷史遺忘的左翼地下革命詩人歷史,透過魔幻寫實的詩意虛構化,轉變成了對時代的沉重提問與吟唱。
逝去的安那其青年孤魂,無處可去。《戲中壁》的改編著墨最多於惠子與阿賢的情感往來,惠子雖然脫胎自史實中的理子,但在演出的虛構化後,特別是「我是一隻海燕」的歌舞提煉後,已然成為鍾喬「詩學正義」訴求的化身。詩人鍾喬借身惠子,打開藝術干預現實的壁縫,安置了被壓殺的記憶。活著的我們來到臨時搭建的帳篷,一次又一次見證革命詩人降靈,破壁而來,在當代都會空間的邊緣的地景,面對殘破的地貌,依舊苦苦思索,尋找安置生命的答案。而坐在觀眾席間的我們是否因此被激起一點不安?在這場歷史創傷記憶的觀落陰之後,我們還能回到習以為常的現實嗎?帳篷終究會被拆除,演員必然會下戲,演後,從寶藏巖的陰陽交界處轉回車水馬龍的公館,新一代的台大好寶寶,頭好壯壯歡欣地在各色消費空間流連,今夕何夕?立起了紀念碑的雨中法西斯刑場,如今是否依然存在?
註釋
1、關於兩人的史實,請參考藍博洲:《消失在歷史迷霧中的作家身影》,台北:聯合文學,2001年。
2、民眾劇場受到波瓦的「被壓迫者劇場」傳統影響,這裡的演員類似「被壓迫者劇場」裡「丑客」(the joker)的功能。
3、契訶夫對一代東亞左翼劇場青年有精神導師一樣的地位,從築地小劇場的歷史可以看明白。在《戲中壁》的改編當中也強化了這點,甚至把蔡瑞月現代舞作品〈假如我是一隻海燕〉加到惠子身上,讓她在沿著山坡地形的階梯上演出這支舞。
《戲中壁》
演出|差事劇團
時間|2020/03/06 19:30
地點|寶藏巖國際藝術村山城廣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