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盞(不滅的理想之)燈在時代的波浪中顛簸起伏,歷經了半個世紀之久,也只能經由一顆孤寂的靈魂,飄盪過城市夜空,彈奏著斷斷續續的音符。」(鍾喬)
戲結束後,編導鍾喬獨自一人坐在空蕩的舞台上,那張劇中人簡國賢坐過的位子上,看著散戲後向外走的人群......
如果我們將鏡頭停格在這個畫面,在那樣一個帶點涼意的春日夜晚,我們可以對劇場詩人穿越時代的相互呼應,有更多,或許是過多的,浪漫的想像,不是嗎?因為懷抱理想而孤寂的心靈,藉著書寫、扮演、吟詠,對彼此傳達那無以言喻的悲傷,那不為時人所解的憂愁,而滿足了「遺留下的『殘餘』重新接軌的慾望」。
那如我這樣的旁觀者呢?
是啊,我一直都在旁觀的位置上,疏離地閱讀著有關革命的書寫,疏離地觀看著身邊走過的抗爭的人群,疏離地在一次一次的風潮中保全自己,甚至疏離地將那曾經的風起雲湧,剪貼成有著文藝氣標題的PPT檔案,在溫暖的課室裡說給年輕的人們聽,時而犬儒地數落著他們對歷史的無知,時而激動地仿佛自己曾經風裡來、水裡去。最終,一切不過就是言說,而行動,卻仍然是怯懦的。《戲中壁》,又讓我心生起這樣的自我懷疑。
簡國賢以《壁》剖開社會深入肌理檢視,以演出的行動介入社會現實運作,引起當政者的關注,被迫停演,卻也印證了劇作家的洞察與實踐,如何真實地影響了舞台下、劇場外的世界;被劇作家妻子深藏多年,而終於輾轉出土的劇本,被當代的劇場人搬上舞台,又如何真實地影響了此時的觀眾如我,或者如編導所言:那樣一個產生於特定時空,善惡分明、幾乎不留論辯餘地的文本,如何能在此時「拉出超越二分法且觸及階級問題的場域」?甚或,二二八、白色恐怖、台共、地下黨人、清鄉,都不再是公共領域中的禁忌,被(選擇性地)納入國民歷史教育內容,以支持特定的身份認同或政治意識;劇作家的遭遇,又能如何刺激我們對那一段歷史的批判思考?
在簡國賢的時代,肅殺的氛圍讓人膽顫,權力者的貪婪無情令人齒冷,但抗爭的對象與目標皆為明確,黑白分明並無曖昧模糊,素樸的理想主義,不僅體現在《壁》兩端世界的對立,也同樣體現於劇作家在逃亡途中的勞動經歷,甚至是最後的被捕與殉難。在我們所處的這個時代,「壁」不再是一個實體可見的區隔,而更如空氣般的無所不在,難以察覺,或甚已融入城市裡的每一個角落、每一個心靈,讓我們沈溺於消費的美好,為自由的魅惑所麻痺,威權看似不再,但追蹤、訂閱、圈粉、迷因,卻以更難抗拒的獎賞,換取我們對體制的順服。
因此,《戲中壁》不僅是穿越無數寒暑流轉,與過往的連結,或如編導所言:「一起到劇場來探索或思考白色記憶的血跡」的邀約,於我,更是對疏離的、犬儒的、怯懦的自我的批判省思,或就是揮之不去的「自我懷疑」。
或許,這是我能夠與先行者們對話的唯一可能。
雖然確定不會是鍾喬的最後一個作品,但《戲中壁》卻讓我感覺像是個階段性的總結:鍾喬將他作為詩人、劇場編導、社區/社會運動者、左翼文化工作者的經歷,在不同場域中所使用的不同語彙與形式,借前輩劇場革命人的作品和生命足跡,「盍各言爾志」,並也回顧/望自己的人生。
因此,讓前輩劇作家在逃亡途中,踏上妻子惠子(理子)的故鄉,寄託的亦是編導個人對生命的寄望與省思。
山城廣場的空間,有其特色,但在空間的運用上,這些特色卻對導演的畫面處理,和演員的行動,造成阻礙,那飄盪的、流動的節奏不免受到相當的影響,與觀眾的空間關係,也有再思考的必要;演員的表現,及彼此間的默契,能夠完整呈現角色獨特的生命經驗,和詩意的情感深度;黃瑋傑與山寮樂隊的音樂,在不同形式風格之間自由轉換,時而與戲劇敘事相互烘托映襯,時而以後設手法對戲劇動作給以評論,成為舞台上另一個重要的角色。
無論是親身參與、歷經試煉,或者冷眼旁觀、習於日常,都還是要被歷史的記憶牽動著情感,決定著生命的可能,和個人的處事態度,劇中的三個角色,各自選擇了、承擔了不同的命運,相互對照,也填補彼此在情感上的缺憾,身為旁觀者的我們,站在當代,也在各自身上看到了自己的過去與未來,看到了這個社會的過去和未來。
「北風你盡情地吹吧!地下人憤怒地看著繁華的街燈。」簡國賢脫口而出的詩句,穿越時空,繼續在城市的邊緣迴響著,我們還聽得清楚嗎?
《戲中壁》
演出|差事劇團
時間|2020/03/06 19:30
地點|寶藏巖國際藝術村山城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