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場如何召喚觀眾的倫理責任?《我所經歷的性事》的解法是:來分享秘密,最私密的那種,從我開始。
舞台上六位超過六十歲、沒有演出經驗的素人演員們一字排開,以研討會的架勢,隔著一張長桌面對觀眾,桌上擺放乘酒的高腳玻璃杯、劇本與麥克風。此時劇團人員要求全場起立、舉手覆誦:「我們台北人發誓,所有在《我所經歷的性事》中聽到的故事都不會外傳。」【1】到底是什麼樣的演出需要這等慎重?眾人落座後,坐在舞台邊緣的旁白演員宣布了第一個年份:1942──台上最年長的表演者出生的那一年──從這年開始,觀眾們跟著表演者們的聲音,進到他們的生命裡。
整場演出從1942年開始,依序往2019年推進,旁白朗誦年份,台上六位演出者以讀劇的方式,交錯朗讀出這一年他/她們的生命經歷了哪些性事,如同密語朗讀私人日記般,提到某個熟人的名字不做解釋,斷言結束在哪裡也不需理由,一切都理所當然。他們描述自己如何好奇地窺看自己與他人的身體、引起自己性衝動的對象、第一次自慰的地點、和初戀做愛的感覺、結交一個或多個性伴侶──這些回憶從出生那刻開始,包含幼年時最瑣碎的浮光掠影、小學時期最微不足道的一個場景,到少年暗夜裡的衝動、青年與成年之後的秘密、虧欠、背叛、承諾與希望。後來觀眾慢慢明白,演員談的不只是性、身體、慾望、愛,而是這些元素如何彼此矛盾、衝突、妥協,而後從那裡走出一個人,端坐在舞台上,對我們說話。以讀劇為形式更是完美的安排,它發揮了年長素人演員的共同優勢:飽含情感的聲音。雖然皆非專業演員,但他們的聲音頓挫有致,節制有時,羞怯有時,挑釁有時,歡欣鼓舞有時,即使沉默和遺忘也俱在張力之中。沿著年代順序,他們線性的生命在彼此交錯、穿插的聲音中逐漸張開一張密織的大網,錯落的經驗有了被共時理解的時刻。
六位表演者的生命經驗橫跨日治與中華民國時期,他們的青少年歲月大多在戒嚴與冷戰中渡過,官方或集體的性壓抑和管控雖偶爾在他們的故事中閃現,但本劇更多呈現的是:不論是同性戀或是異性戀,如何在無人引路下積極探索慾望和情感,而在狹縫中,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影視音樂竟也為當時的人們擠壓出實踐性與愛的空間。即使遭逢無法預測、操縱的社會因素,例如省籍情結、同志社群的壓縮,表演者不慍不火,娓娓道來個人如何調整策略並與限制周旋──當然,這些直白通透並不容易。演出中,我們不時看到演員們彼此微笑、輕拍手臂、摟摟肩膀以表達互相支持的動人時刻,也在這些小動作中,觀眾才乍然意識到演員們可能必須穿越多少困難和覺悟,才擁有無比的勇氣,敞開自己,對一整群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傾訴自己的私密經驗。
而表演者們的誠懇語言也逐漸建構起相對友善的空間,或者說,年長表演者現身的勇氣成為一種示範,讓接下來劇團對觀眾提問、遞出麥克風要求觀眾分享經驗的安排,不那麽難以接受。表演中穿插了三段對觀眾的提問:「你小時候曾用無生命的物體自慰嗎?」、「你曾遇過恐怖情人嗎?」、「你曾在第一次約會就上床嗎?」誠實面對這些提問,突然變成了一種責任。當觀眾一邊隨著演員們的故事悲喜、讚嘆他們勇於展現脆弱與親密時,觀眾勢必也得進一步追問──那我們呢?在他們之後,我們又可以對自己的慾望與傷痕有多誠實?如果身在一個友善的環境,被相對友善的人們環繞(這些人剛剛才發了誓),我又願意負擔多少誠實?
性與身體作為當代藝術的重要議題之一,由來已久;該如何處理性的被窺看、奇觀化、管控、否認,當代劇場也早已多有討論。《我所經歷的性事》指出的一種戲劇可能介入這個困難議題的方式,不是向觀眾索討「認可」──認可三十年前的人們也有慾望,認可三十年後的他們也依然對愛與性充滿期待和實踐的能力,認可他們也有公開談論這些經驗的權利,而是劇場可以直接提出挑戰,指出觀眾同時必須承擔的責任。劇場可以不是取暖大會,它要直問觀眾是否能相應的、在此時展現與表演者類似的勇氣與意志,【2】這是戲劇與它的觀眾間的角力,它可以要求觀眾承擔某種倫理責任,因為它要說,對性、身體、慾望的誠實不在未來、不在劇場外,它就要在這裡、現在發生。
註解
1、不過身為台南人的我此時感到錯愕而保持沉默,難道在這一刻我們全部同時「被」定言為台北人了嗎?這個宣告後來變得更加不合理,因為並非所有表演者都來自台北。
2、有點可惜的是本次製作並未進一步提出更尖銳的問題。本劇在其他國家巡演時提過的問題包括:「誰曾在公共場合做愛過?」、「誰曾在自慰時被別人撞見?」、「誰曾出軌過?」、「異性戀觀眾曾有過同性性經驗嗎?」參考以下網路資料,網址:https://reurl.cc/lqW2l 、 https://reurl.cc/1dVE9 、https://reurl.cc/bLro6
《我所經歷的性事》
演出|加拿大哺乳動物潛水反射反應(Mammalian Diving Reflex)
時間|2019/07/26 19:30
地點|國家兩廳院實驗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