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徒馬密可能的回憶錄》(以下簡稱《叛》劇)揀選了一段還不算久遠的「當初」(九○年代同志運動片段),根據訪問田野,試圖描繪當初那段被遺忘和不可被說出的同志生態。雖然編劇表明自己無須針對劇作題材──例如HIV或創作題旨,於劇作之外提出更多的闡述,但我覺得簡莉穎的作品總是最能提供觀眾與創作對話的刺激。場景與角色,一切輕盈如常,只是編劇切入主題的角度與結構,深化了反響的空間與效果。
我們從劇作的題目,得以揣想相對於「背叛」的真理是什麼?角色的信念是什麼?也從所謂的日記與回憶,多少反映了當年經歷的同志社會事件或標籤。又從劇中角色均凡(余佩真飾演)嘗試拍攝紀錄片,來找尋家族歷史的戲劇情節,出入在演出呈現鋪排的紀實和表演之間。編劇並不刻意勾勒相對的二元,反而讓人從映照的兩端,看見那曖昧未明的界限。這一匠心獨具的編作概念,為這齣偽紀實的劇作,鋪陳了得與真實對話的可能的深度。
簡單來說,這齣戲的情節雖然從均凡試圖還原當初叔叔(演員廖原慶飾演的阿凱)的經歷開始,情節脈絡卻一直以那個所謂出賣叔叔跟他朋友們(甘馬之家)的「馬密」(演員竺定誼飾演的馬泰翔)為主軸;因為馬密的「祕密性」與「曖昧性」,在於這個角色既是愛滋帶原者,也是一個「沒有出櫃」的基督徒,還是曾經遭受姊姊男朋友性侵的受害年輕人。馬密無法從尋求情愛的忠實或是肉體的昇華,獲得救贖,最後只得以自我譴責的方式,接受外界命定和批判的終生。對於基督信仰而言,耶穌也是當年的叛徒,祂的愛與信念變成普世的宗教價值;而這可憐的馬密,反而躲在愛的光明之中,回到封閉的櫃子裡。這一則寓言,巧妙而幽微地走在可能引發爭議的情節與情境之間,但編劇的鋪排,相當自在且自由,還把關切的議題、刻板的性別批判以及她要強調的愛滋議題,編織在對話和人物之間。除了竺定誼飾演的馬泰翔一角特別突出而鮮明,演員王肇陽飾演的甘口、林子恆飾演的夢夢、王安琪飾演的馬姊姊、曾歆雁飾演的陳太太等,都是相當立體的人物,台詞與角色輝映成趣,稍能滿足了我們對角色說服力的期待。
在劇作場景〈均凡的回憶〉、〈馬密與馬泰翔〉兩場戲,編劇很可能為主角馬密,寫下了我近來看過最好的原創獨白。只是,在虛構簡潔敘事架構下,那個離我們不遠的九○年代,還無從具體地透過事件和人物,更為清晰地被呈現出來;例如叔叔阿凱的經歷、一個迷失的外省扮裝者夢夢或是女同志小瑤。這些渺小人物的來龍去脈,都在以馬密為核心的概念照耀下,不見痕跡。儘管這並不減少劇作的強度,卻還可以更好,因為在導演偽紀實的表演詮釋下,對於我這位經歷九○年代的中年人來說,這樣的真實,未免過於孱弱。
那麼,我們可以提問:為什麼要在劇場裡,做一齣這樣的戲?要這樣來談台灣九○年代的同志生態?新約聖經的「猶大書」(與出賣 耶穌的十二門徒之一猶大無關)有謂:有些人偷著進來,就是自古被定受刑罰的,是不虔誠的,將我們 神的恩,變做放縱情慾的機會,並且不認獨一的主宰我們的主耶穌基督。跟這一則經文呼應的是,當台灣文學創造了轟轟烈烈的台灣同志文學史,台灣的劇場創作,幾乎都與西方劇作糾纏繚繞;連同志的概念,都難以用自己的語言表述。難怪過去的小劇場導演田啟元必須著手身體、魏瑛娟必須化文字為低吟淺唱,徐堰鈴用諧仿,我們都無法直白地說那一直無法言說的「告白」。若真的告白了,也被認為「不堪」,然後我們自己還嫌棄那個直白的姿態。
所以,《叛》劇示範了一個很好的例子,而且是用成功的戲劇構作,適切地透過戲劇事件跟人物,具體實踐了劇作的概念。
但另一個可惜的是,在國家劇院實驗劇場的黑盒子劇場裡所設計的這一座ㄇ字形的白盒子空間,猶若川廊走道,掐住了想像的流動。演員的表演走位,被集中在少數幾處區域呈現,特別是中央區塊,視覺會顯得沈重窒礙。對於不關心「甘馬之家」如何解散或這批同志如何被出賣的觀眾來說,既難找到切身的認同,也難對揭露真相的戲劇高潮──例如均凡拍攝紀錄片,是為了尋找當年帶她去作墮胎手術的馬密──感受到強大的戲劇張力,容易一度陷入停滯困頓。此外,投影拍攝的邏輯,稍嫌凌亂;它既是作為角色均凡拍攝時的鏡頭內容,又是陳述場景資訊的客觀畫面,最後還變成馬泰翔、阿凱這一行人於海灘嬉樂的錄影畫面,作為導演的補遺。
雖然整體設計無法駕馭劇作富含的結構深度,凸顯了製作窘迫的困境,但倒是讓我能清楚閱讀導演如何琢磨執行的考量;比如,導演嘗試融合了之前《全國賓士車最多的小鎮住著三姊妹和她們的弟弟》的表演方式,或是試圖摸索所謂紀實性表演呈現和攝影機角度的工作方式,又或是像運用《服妖之鑑》的肢體動作。我似乎看見導演手法搖擺於紀實劇場、劇場的表演性和建立虛構角色可信度的幾個方向之間,也許無法解決這齣戲的執行問題,但我卻對這個導演未來成熟的可能性,感到無比樂觀。
《叛徒馬密可能的回憶錄》
演出|四把椅子劇團
時間|2017/04/14 19:30
地點|國家劇院實驗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