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你恨的神,與你不能愛的人《叛徒馬密可能的回憶錄》
3月
06
2019
叛徒馬密可能的回憶錄(國家兩廳院提供/攝影張震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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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妮爾(專案評論人)

參與台灣第一代同志運動的韓森,在許多團體都可以看見他的名字被拱出:韓森為台灣目前感染愛滋病時間最久的人之一,是不應視愛滋病為絕症的鐵證;另一方面,這幾年的他亦成為反對同志婚姻的代言者,作為一名男同志、渴望著穩定關係的韓森,與過往被標籤化的「同志生活」(意味著放蕩、淫亂、開放式關係……)格格不入,強調自己對於一夫一妻制的堅持與其神聖性,經常讓反同團體拿出來大作文章──現實中的韓森與戲劇中的馬密互相輝映,成為《叛徒馬密可能的回憶錄》(以下簡稱《馬密》)的主線支幹。【1】

《馬密》是簡莉穎近年的原創作品中娛樂性成分最低、議題性最高的劇本,且不僅為大眾新開了一條認識愛滋病的橋樑,更替所謂的「反同人士」新闢對話的窗口。何以言之?觀眾隨著均凡的「紀錄片」看見馬密的過去,最後一步走到他將自己奉獻給宗教,變得和善卻充滿距離感,甚而否認過去的自己,彷彿站在同志的對立面。然而到了那一刻,觀眾實在難以對他有恨,反而能深入他複雜曲折的心,理解每一個選擇之不易。

換句話說,我認為本戲欲發散出的同理心是雙向的,並非單指要讓人明白同志的艱難,同時也是劇作家試圖探問反同人士的複雜,並且將這重重的矛盾情感交予馬密來表現。

由是,我無法否認《馬密》作為劇本高度的藝術性與社會功用。只是劇場畢竟是由多人所成就出的作品,從2017年的實驗劇場開始、同年底加演的水源劇場,到登上國家戲劇院的演出,這齣戲是否隨著重製而「進步」?針對這一點我是秉持著懷疑的態度。

我與馬密的初相遇是水源劇場的版本,當時的舞台囿於場地限制,仍是最早的固定式ㄇ字框,在過去的評論中也曾有如斯評價:「……因舞台的質樸而令人感到紛雜甚至眼花撩亂。」【2】我同意這樣的說法。原因是本戲是由均凡採訪許多不同人的紀錄觀點所組成,每一個人訴說自己與馬密結識的場所各不相同;除此之外,採訪地點又是另一個時空場景,需要仰賴演員強大的節奏感、劇作家的文字魅力、燈音設計的變化,才能夠在不變的空間中營造出多變且準確的時空感。然而,無論有多麽精準,第一次看的時候仍然會稍感紛亂。

本次在戲劇院的演出,則是全然補足了這部分的遺憾。偌大的舞台上聳立一方矩形的「盒子」,「盒子」外寬內窄,若打開「底部」的蓋子則如一個方形的傳聲筒狀,若掩上底部的蓋子則成為密閉空間。光是這樣的「盒子」就無比清楚地傳達了各種空間情緒:例如在倒數幾幕馬密與均凡的對話中,因為「蓋子」被打開了,使得盒子的底部直通黑幕,彷彿一口幽深的井,那口井不僅代表兩人對話的孤寂,也呈現了孤寂中的彼此依賴;而在街頭倡議、教堂的場合,舞台底部的「蓋子」密閉,純潔淨白的舞台乾淨到嚇人,彷彿上頭的演員都成為一種污漬,人像是被空間保護著、卻也像是被空間囚禁著;而在「甘馬之家」時,蓋子則是「半掩」的狀態,使得整間屋子看得見光亮也看得見空隙中的黑暗,賦予的隱喻性無限。是相當高明的舞台設計。

雖是高明,卻也是我無法全心沈浸此戲的原因。若說前期的舞台與劇本的配合上稍有不及,那麼這一次的舞台則是大幅地超過,更直白一點講,我認為舞台與劇本之間依舊沒有取得完美的平衡。

舉例來說,均凡依循著種種線索,終於在一處教堂找到馬密,此時舞台往前推近,潔白的密閉空間,正前方中央是十字架,前方擺著兩張長椅,均凡與馬密駐足於此間對話。宮崎駿曾經說過,在他心裡《神隱少女》全戲高潮處,是千尋搭著單程的水路電車尋找湯婆婆的雙胞胎一段,那也是全戲最安靜的一個段落,他想呈現一幕寧靜卻充滿不安的場景。在我心裡,教堂的戲也屬於此,寧靜卻充滿不安,那是真相大白的時刻,也是記憶崩塌、攪亂和平的時刻,更是洶湧的情感被迫節制的時刻。這一幕因舞台往前推進,對於觀眾的壓迫感十足,起伏的心情其實已經不言而喻,然而均凡與馬密的對話依舊密密實實地塞滿這一幕。在我看來,這是滿分的舞台與滿分的對白,但是放在一起卻感到衝突,因為全心感受舞台的「不言」時其實很難聽滿兩人的台詞,而留心二人的台詞之際又容易受情感滿溢的舞台打擾。

整體而言,我所觀看的戲劇院版本,也許可用一個解釋概括所有的問題,那就是「首演場」所造成的各種美中不足。雖說即便如此,也不能因此澆熄我二次進劇場觀看後所感到的遺憾。姑且不提那天麥克風的技術問題,其它還有如演員的調度上的安排,原先由廖原慶飾演阿凱,卻在最後一幕與均凡通電話時換成一名先前沒有出現過的演員,這樣的調度是否真的有其必要呢?另外就是余佩真所飾演的均凡,不知何以在戲劇院的舞台上,從頭到尾都以不自然的咬字發音,以至不斷產生奇怪的抑揚頓挫,演員的咬字發音理當是有自己的個人風格,然而在過往的演出作品中分明不是如此,卻在本戲中以不和諧的發音說話。(「半個小時」音似「板個小時」、「那是因為」音似「那使因為」……等等)過分用力的發音,以至於有些字詞真的要看旁邊的英文字幕才能夠知曉其意,也是我認為相當可惜的地方。

當然,從舞台與劇本的關係,到導演手法或者演員表現……,上述的評價大抵是經過與第一次於水源劇場看到的版本相較之下的結果,我當然明白無論是重製或加演,朝生暮死的劇場,場場都是獨一無二,拿出來比較恐怕有失公允,卻始終念念不忘初次看完一百五十分鐘的《馬密》時,情感滿到喉頭的震懾感。

雖說,本次的製作的確讓結構更明確。我最後想針對劇名「叛徒馬密可能的回憶錄」做發想回饋。

就我而言,初次看戲的心得會將情感聚焦在「叛徒」二字的意義打轉。向警方坦承一切的馬密究竟是不是叛徒?末了的影片中,浮出馬密的自白,表示不希望過去發生過的事情代表了全部的自己,是否某種程度而言也是對自身的背叛?而堅持相信過往的馬密才是真正的馬密,這樣的均凡是否也背叛了極力重建眼下和平的馬密呢?叛徒的定義是如此千迴百轉饒富趣味,使得結尾變成一個懸而未決的空位,沒有正確答案坐在那個位置上。

然而二次觀賞的體驗,則讓我鍾情於種種「可能的回憶錄」中,唯一能百分之百肯定的事情:均凡依循馬密的日記採訪的每一個人,他們說的都是自己的故事、自己的回憶,雜揉難以解開的情感,包括均凡自己於國中時墮胎、受到馬密的幫助,也都是十年前的往事。記憶之不可靠,會讓人美化或者醜化或者隱蔽事實,一切才終歸只是「可能」。而唯一確實發生的事情,則是均凡於教堂找到馬密的那一幕,均凡終究固執地守護著自己的記憶,說出:「我相信你,你不是叛徒。」這一句話,是所有的「可能」當中唯一無法被動搖且具體的存在。儘管這句話恐怕無法修補傷口,卻也讓馬密暫時願意放下長久以來建立的防護網,狠狠地哭一場。

「怎麼都沒有電影演『我們這些人』活下來的故事啊?寫我們沒有死,可是卻受禿頭、肥胖……各種年老的問題纏身的困擾。」劇中的甘口看似灑脫地說出這句話,也是《馬密》之所以存在的理由。

簡莉穎終歸是寫出了一部屬於台灣的愛滋病感染者活下來的故事。且特別的是,這不是一齣充滿愛與夢想與勇氣的勵志劇本,而是以直白的恨意呈現。馬密不僅困在(多數人認為的)男同志普遍的開放式關係中,也受困於自己的愛滋病患身分。年輕的他,一方面積極倡議愛滋病患的人權,另一方面又戒慎恐懼讓心愛的人受傷。我認為馬密痛苦的原因已經超越了身分認同的問題,即便他接受自己是同志、接受自己是病患,同時無法不將自己視為一個行走的病毒,得包裹好自己才不致於讓悲劇發生,也正是如此的生活引向「甘馬之家」的破滅。馬密心中始終不能去愛的人正是他自己,他對於自己的恐懼就是一生最大的秘密。

是故,馬密握著均凡的手說出長長的一串禱告才會顯得如此誠懇重要,「讓他相信他的神會一直一直在那邊,讓他恨。」這句話出口,莫不同時在修補自己破碎的心。倘若連神都可以恨了,是不是就能不必再那麼憎恨自己呢?我願以此問句做結,即便這句話也只是一種「可能」而已。

註釋

1、劇作家簡莉穎在許多受訪報導中都提過韓森對本戲的影響,其中一篇可見《PAR表演藝術》312期,陳茂康訪問紀錄。:「Q:會走向現在我們看到的這個作品,是有什麼契機讓你覺得可以轉變嗎?A:我遇見了一個知名的愛滋運動前輩……」此處即指韓森。

2、出自林立雄:〈模糊、破碎與不可(願)言說《叛徒馬密可能的回憶錄》,表演藝術評論台,網址: https://pareviews.ncafroc.org.tw/?p=24063,參閱日期:2019/3/4 21:48。

《叛徒馬密可能的回憶錄》

演出|四把椅子劇團
時間|2019/03/01 19:30
地點|國家戲劇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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