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與惡的記憶之場《魂之結》
9月
17
2019
魂之結(攝影陳又維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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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思鋒(2019年度駐站評論人)

「至今,我跳了三十年的舞踏,我一腳踏進舞踏世界的1989年,正值日本天皇駕崩,結束了『昭和』時代,東歐隨著柏林圍牆倒塌而告別冷戰時代;在中國,渴求民主化的學生示威運動被武力鎮壓而告終。」現場發放的單張節目單,秦Kanoko於〈《魂之結》演出說明〉破題地將這一次的Solo定位在冷戰的結束。可是當她踏完全場,我們會發現「告別冷戰時代」是她貫穿過去與後冷戰的橋接點,也就是說,「冷戰結束」在此不是一個年份與定義都被固著的事件,更沒有「告別」,而是向過去與現在敞開,進入歷史瞬間的載點。

秦Kanoko舉著三炷香進場,祭悼的香火點燃了這間平日為小巧精緻、隱身巷弄的蔬食料理店的內部空間。跟在樂生療養院的台北場演出肯定很不一樣的是,位於羅東的芭蕉小喜(我吃過一次,很不錯)不像樂生這個場域本身就溢散清楚、強烈的歷史意涵,可是戰爭結束從來不等於戰爭真的結束,而會以不同的形式、媒介、隱藏的姿態衍異下去,在這樣乍似平常的飲食休憩空間,《魂之結》在此演出所遺留的殘影說不定會更巨大、熾烈。這不也正是在非典型空間展演的動力與可能性之一嗎?空間總不是「新」的,如果創作者還是把這些空間等價於演出的舞台,如何考現空間作為「記憶之場」的晦暗?

因此,當秦Kanoko神經質地誦唸《教育敕語》的段落,唸到嘔吐的時候,那難堪、曾經順服的成長「私記憶」,因為一再想吐又吐不出來,變成拒絕遺忘的強烈召喚、無法遺忘的自我負罪,讓人跟著墜入民眾記憶的晦暗深處——因為《教育敕語》不僅是天皇頒布的日本人國民教育必讀聖經,更隨著日本在二十世紀前期的戰爭擴張帶往不同殖民地,對殖民地人民精神動員的皇民化文本。

更強烈的還在後頭,她像自殺般反吊,然後墜下,接著把自己蜷入老舊的行李箱,再起身時卻變成瘋癲少女精神失序地笑。意識的世界完全不足以交換戰爭暴行的非理性,只能用精神失序的舞踏慰靈。就像我以為整場最舞踏的時刻,是秦Kanoko坐在椅子上,沒有任何動作,然後心神彷彿對向非生的彼處愉悅地笑;沒有抹白粉,沒有蟹形腳,沒有任何我們慣見的舞踏造型,但她從坐下到笑的片刻,卻顯映無意識的精神底層。甚至在《魂之結》,無意識與有意識並不相對,且看最後她把水倒入「我」前一刻才折入的行李箱,然後放入三艘小紙船,相對的或是無意識與幽冥。

從2005年看《瞬間之王》迄今多部黃蝶南天舞踏團的作品,我幾乎不記得身為表演者的秦Kanoko哪一次把台上的自己「變大」過,也就是說,她不像許多的表演者會在台上自我放大,變得把角色偉大化,或過度表現「我」。相反地,在她的舞踏空間,「我」屢屢被折讓,不斷「變小」到反向曝光器官、皮膚,讓靈魂在幽冥與現實之間漂移的空無眼瞳、盛裝「他者」的容器身體。八〇年代以降,秦Kanoko從菲律賓、台灣、樂生、沖繩、福島到蘭嶼的漂流身影,表明著在後(新)冷戰的時代,舞踏再無法被任一風土固著。但不變的是,它仍然深進晦暗的記憶之場,解放被禁閉在那裡,流放的民眾記憶;揭穿被遮蔽在那裡,國家的罪與惡。

高橋哲哉在《戰後責任論》寫道:「越過加害者與受害者的界限,傾聽呼聲,這就是責任發生了。」秦Kanoko用精神失序的「日本」舞踏回答,更要越過的是國家與民眾、風土與無風土的界限。

《魂之結》

演出|琉球弧舞踏Haberu
時間|2019/08/26 19:00
地點|宜蘭芭蕉小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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