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得遠一些,早先1980年代中期,王墨林引進「白虎社」的舞踏表演,引發陳映真先生在訪談大須賀勇(白虎社核心創辦人)時,探討日本戰後1960年代,如何一方面在「反美、日安保鬥爭」的狀況下,開展左翼文化鬥爭;另一方面,也引進以西方前衛藝術為前導,在經過日本體制叛亂思維的實現下,形成「中介體」的張力,開出以「舞踏」做為表現的身體皺褶之花。「舞踏」踏進台灣初始,這樣的討論仍具深刻美學思辨的緣由,在於具備「中介體」的文化表現,既已非西方前衛的學舌,並脫去西方的外衣,如子夜的曼陀羅般在末世與入世間,展現出世的暗黑之美。當然,這不免是唯心論的美學,但視作一種藝術精神的「恍神」,當真也是需要的......因為,弔詭的是,這在美學上唯心的「體」,同時承載著對現實的批判與與作亂,這是「舞踏」之所以稱作「舞踏」的辯證核心!
然則,這樣看待舞踏美學表現的視線,卻已在人們的感官世界中被抹去,這是最不該卻也被模糊成「日常化」的一環。因此,王墨林早期引介「舞踏」,進而與台島戒嚴體制下密謀逆反的身體,找到一種邊緣結社的反抗,在他稱作身體的「叛亂」,這本身也是一種「中介體」的思維與實踐。因為,他在思索一種身體,如何在亞洲冷戰風雲下,既具有美學的前衛叛逆,且不失現代主義的左翼性質,同時能潛行深入當地的表演文化中。這在世界進入現代化的過程中,其實已經是一個無法去迴避的當代課題。但,這一切歷經三十年時間線性的換移,「舞踏」作為一種表演,在一個長久以美感人性論為普世價值的社會中,被「崇尚地」保存下來,主要因其美學的神祕性與心智化;至於,其社會的叛逆與背反所追求的亞際「inter asia」左翼身體性,則多少已不見跡痕。
這樣子看,當真會是重新翻閱馬奎斯的《百年孤寂》,透過一個煉金術的男人,拖著大吸盤吸出的不是金,而是時間留下來的「殘渣」的時候了!這給我們的啟示將是:「殘渣」其實才是真金;就好比一場「舞踏」,除了看似「金」的形式美學,那般誘人心弦外;探究其「殘渣」中,存有多少在我們身體內及於社會身體外的「批判性」,將是孤寂者的步伐,走進「舞踏」之「場」後,必經的一種歷練;這歷練必將涵蓋表演者與觀看者兩造的對等視線。
這樣子,催促我們再一次走進「樂生院」,參與秦Kanoko從沖繩之鄉帶來的舞踏——《魂之結》。在樂生舊院區的蓬萊社,留下時間殘痕的牆面與門廊,召喚著一張影印文宣紙上的話語。那話語這樣說:「魂之結,來自縫衣服最後打的『結』……『結』是一種把靈魂留在體內的『念』」,在這裡,訴說的自然是生者與死者的交感,是一種「召魂」或者「慰靈」的儀式。然則,在我的深入認知中,以沖繩到樂生的時空作為連結本身,其中雖有生者對於死者召魂的元素,卻也並非這樣而已;因而,若說是死者對於生者的「召喚」,是更為接近的狀態。這狀態,先從表演本身出發,而後延伸至表演所釋出的東亞核心現場,令我們以倒轉或倒吊的視線,重新審視死者作為亡魂的「人間性」與「存在感」。
穿越被封閉得像似一道迴廊的水泥橋,前往樂生舊院區,颱風來襲,熱心的青年志工以游擊文化,在破舊的殘牆間,導覽作為被上世紀的文明排擠的「漢生病」人與空間,風吹襲著我們想要凝視卻不斷被換移的視線,這也是「魂之結」在一個狹隘的院舍中演出時,將我們導入的一個表現情境。窗外強風吹襲,盤根錯節的老樹,在時間中,流串著亡者與生者的身與魂,一面殘牆上尚留有:「消費合作社」的苔痕印跡……這是歷經拆除與保留抗爭中,於時間刮痕中留下的樂生院。這一切,狀似外觀,卻是撐起身體以「舞踏」之名在此現身的核心命題,因為,儀式為此而來,也因此與沖繩的「魂」產生了連帶關係。
「魂之結」果然如其命名,以打結的「魂」留在生者體內。但,並非精神性的「薩滿狀態」;而是物質性地歷史化時間中的殘暴、掠奪、侵犯與戰爭。這裡的「舞踏」,透過秦Kanoko的舖演,有非常的現實批判性。像是三十年前「白虎社」的大須賀勇說的:「站在二戰後廢墟上的身體」,然則,當儀式召喚的是軍魂,等待在一張椅子上的亡者之身,已是一名慰安婦的無言與舞動如抵抗之花的坐姿。在不算長的六十分鐘獨舞裡,身體意象不為意象的曖昧美學而存在,是作為一名跳舞三十年的舞者,獨自面對世界的覺悟,這裡有一種孤寂的「地下感」,覆蓋著隆冬北海道厚雪般的「民眾性」。
也因此,一只箱子浮動的人與魂,肉身與靈,還有諸多空間中的殘痕,都一起在恍神的舞動中,和燒盡的紙船朝向窗外的陣陣風和雨。這風和雨連結著另一個時空下,也和殖民地台灣的二等國民一般的沖繩「日本國民」,聽著天皇在無所不在的空間中,在即便已成殘垣的廢墟中,朗讀皇民化教育下的「教育誎語」,並乘著一只流動於東亞之際的箱子,共同將記憶與現實存封於漂流的洋上。
這洋上,存在現實的指涉,便是東亞的核心現場。在東亞批判刊物的討論中【1】,這現場既緊張且存在立即性的衝突,但都與歷史上的殖民與冷戰關係密切,且因著處於地緣政治的邊陲地帶,而成為民眾生存或記憶的核心。就沖繩而言,自然是如此;延伸至樂生院後,並無法脫離於這樣的現場想像中,因為,它不僅僅意味著已經被緩解的病患歧視,而且驅動我們進一步凝視,這世界被文明與資本排除的難民、移工、女性、孩童與廣泛的第三世界。從這樣的角度,《魂之結》有了以民眾文化為出發的視角,讓我們反思:一個舞者孤寂的身體,如何與自然與歷史與當下,在廢墟空間的風雨裡,找尋「共生」的情境;亦即,不是同類者的和平共處,而是異類矛盾中,如何與自身體內抗爭,並與矛盾的他者,共尋生存的底線。因為,這場「舞踏」,將不以亡者已然安息於地下為名;相反地,是以亡者尚未平息,而戰爭與開發已然踩在亡者的魂上,逕行掠奪的本質為名,所展開的一場表演。生者奢談「共生」容易;如何與死者「共苦」,才是這齣舞踏在困頓、窄仄空間中誕生的莫大意涵。
就如秦Kanoko 所言:「舞踏是為了死者的未來而存在。」,而我延伸著說:「不是生者在召喚死者;而是死者對生者的召喚。」
秦Kanoko是來自北海道的舞踏舞者,我和她最早相識於馬尼拉。那時,我熱衷於沿著陳映真在1980年代中期於《人間雜誌》所建構起的第三世界觀,透過文藝的實作,在劇場中撥開長期籠罩台灣上空的文化冷戰陰霾,經常前往菲律賓取「民眾戲劇」的經。就這樣,1997年左右,在一項稱作Cry Of Asia (亞洲的吶喊)聯合匯演的場合,與她相識……但,那時,我們稱呼她的真名:Rica。很快地與她結為朋友工作伙伴,卻不求甚解於舞踏「暗黑身體」的質性。不久後,透過閱讀幾些文件,多少一知半解舞踏作為「站立的屍身」這回事;然則,現在回想,也大抵不離將美學中的頹廢感,給予孤島化為藝術創作的個人風格的認知,是距離、是誤讀、甚且是耽溺……卻又和當時舞踏己在歐洲形成東方主義的異國情調,頗有時空上偶然或必然的契合。
誤解所帶來的契機,通常開啟了探身入境的門,這契機來自於當時的Rica在馬尼拉的垃圾山與幾位「沒有退路、無所憑藉,卻似盡所有力氣,拼命想要活下去」的母親,進行短期的工作坊後,所說出的「另一種舞踏」有著密切關聯。她說,她追求日常生活中,從現實的裂縫中不斷溢出的「馬路旁的舞踏」。這是很具衝撞性的說法,理由僅僅在於:「舞踏」最初所欲表現的,恰是二戰敗相中的天皇象徵,如何經由臣服於美國資本社會的現代化,而做出的對於底層「污穢化」、「病疾化」的排除,通過的是,國家體制所規訓的身體制約。這排除性,在一定程度上,對於舞踏的視線核心而言,也發生在資本市場對於末端的馬拉尼垃圾山的情境中,大體可以統稱為:對於第三世界邊陲身體的排除。
在這裡的核心命題是:舞踏最早如屍身,危立於戰後日本的廢墟上;跟隨著戰後浮沉的資本主義發展,一個全面資訊化與消費化社會的瀰天蓋地,這廢墟上的身體,愈趨「變身」為匍匐在資本理性排除的視線下,將自身物質化為蟲蠡的身體,無論其身或隱形,皆已異化了被資訊化、國家化所規訓的體制想像。其實,是在這樣的再歷史化下,秦Kanoko走進了橫跨東亞地域的兩個核心現場:「沖繩」與「樂生」。
是這樣吧!秦Kanoko帶著身體裡的第三世界記憶,在2005年,走進了時值抗爭中的「樂生療養院」,這時的她,對於台灣及東亞殖民/後殖民/冷戰/新冷戰有著一定的聯帶。而也是在這樣的聯帶下,「樂生」與她後來移住的「沖繩」發生著某種緊密而帶有張力的關聯,因為,兩者都在這半世紀以來,東亞的國家支配體制下,備受資本現代化和軍事體制再動員的牽制與支配,形成另一種潛藏在市場消費化民主制度中的排除效應。
如此,我們走進了2005年以來,秦Kanoko與「黃蝶南天舞踏團」曾經的創作世界中。猶記得2006年,該團首次在樂生發表《自然之美》這部作品時,我曾寫下這樣的評語:「對於死亡與廢棄,有著無以言說的悲哀和狂喜,讓我在樂生療養院的社會抗爭中,自以為從零落的視角,拉開了一道通往舞踏表演的眼縫!雖,它僅僅是一道再渺茫不過的縫,卻仍不失為一双眼睛在暗弱天空下的一項抉擇吧!」也就沿著這條線索,我再次臨近了《幽靈馬戲團》的舞踏,在反主流美學的身體表現中,拉開了東亞底層在歷史與現實交界的視線。這一回,她說了一段話,像是在宣告新的抉擇:「我準備以獨自面對這世界的覺悟,為這地方死者的尊嚴而跳舞。」,這樣子,展開了以琉球弧舞踏Haberu命名的「舞踏」。我對Haberu 這字眼特別有感,因為它是日本古語「聚在一起」的意思;也是沖繩語「蝴蝶」的意思。我總覺得:是以蝴蝶般的薄翅,在東亞海洋上飛越,而後的相聚!
最後,容我忍不住想說。日本思想家竹內好,在閱讀魯迅時,總會碰到那固定如影子般的舞場裡的骷髅。在東亞學者孫歌的書寫裡,她傳神地說:「…最終所有實體都會隱去,而這骷髅卻不知不覺間在人們眼中變成了實體。」多年來,我好似都以這樣的心神,看著秦Kanoko 的「舞踏」,在東亞核心現場現身時,不斷變身。
註釋
1、2013亞洲現代思想年度講座既東亞批判刊物會議。《人間思想》2014/07/08 號。
《魂之結》
演出|琉球弧舞踏 Haberu
時間|2019/08/24 15:00
地點|樂生療養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