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禮榕(專案評論人)
戲曲、戲劇、歌姬的三重模式。兩組傾斜的桁架(Truss)交叉劃破挑高的舞台空間,高懸的紅色大幕、周邊的大型雜物、塑膠帆布與金蔥黑紗,傾倒的椅子、沙發與A字梯,加上桌子組合的小舞臺,以及劇場空間本有的鐵門與高牆,以意象式風格建構出頹圮、破敗感的秀場後台。Tracy【1】帶著墨鏡、穿著風衣加絲巾包頭,風塵僕僕、踉踉蹌蹌的從鐵捲門闖了進來,左右手拿滿公事包、行李箱和袋子。不久,就從背台唱戲開啟了這場戲曲伶人的懷舊流行歌演唱會。沒落歌姬——Tracy先是痴守二十五年仍如同一場夢的戀愛、大方分享秘訣卻被年輕妹妹(後輩)取而代之的歌唱事業、半調情半撒嬌的向董仔(老闆)借錢卻收到解職通知的委屈,為情郎耗費畢生積蓄最後卻收到電話通知手術失敗的無奈。黃宇琳以獨腳戲的方式,透過三種不同的表演藝術類型——戲曲伶人、當代戲劇與懷舊歌姬,展現了Tracy繁華落盡皆是空的一生。
唱戲、教學與演唱會:聲腔上的戲曲功夫
戲曲伶人的懷舊流行歌演唱會。Tracy在孤寂中唱起了第一首曲牌,接著在戲劇場景中陸續穿插經典流行歌曲〈有一種悲傷〉(A-Lin,2018)、〈領悟〉(辛曉琪,1994)、〈矜持〉(王菲,1994)、〈峇里島〉(潘秀瓊,1995)、〈好好愛我〉(鳳飛飛,1981)、〈海海人生〉(陳盈潔,1992)、〈期待再相會〉(陳盈潔,1984)、〈掌聲響起〉(鳳飛飛,1986)、〈長城謠〉(周小燕,1937)【2】等等,以及本次製作的原創歌曲〈月如鉤(子月)〉、〈開場〉、〈月如鉤(卯月)〉、〈約定〉、〈相信〉與〈遺忘〉等。相對流行歌有九首以上,懷舊感原創歌曲有六首,曲牌的部分則僅有兩首。雖然流行歌曲的年代從三○年代到當代都有,但從風衣加絲巾、寬鬆豹紋上衣、白色的復古風禮服等造型,加上歌廳秀的氣場,以及Tracy不斷回首過往時光的場景,整齣戲呈現一種時代不明的懷舊風情。
唱戲與歌唱教學中的戲曲伶人功夫。黃宇琳的聲音很美,清亮中帶著甜美。最令筆者激賞是聲音的控制能力,無論是戲曲曲牌或各時代的經典流行歌曲似乎都難不倒她。台詞的高低、起伏、遠近,角色的年齡、情緒,以及投射的對象,表演者似乎都能有意識的掌控和變化,明明是獨腳戲,卻能感受到既細緻、明亮又多元的人聲。有趣的是,在一首接一首經典流行歌的催化下,逐漸出現歌廳秀氛圍,換上歌廳秀秀服的Tracy邊揮手邊走向台下的觀眾。歌姬突然戴上口罩,拿出殺菌噴霧,用充滿魅力眼神,熱忱地對著朝向她伸出的每一雙手消毒。疫情下的秀場歌姬,既熱情又保持距離的疫情時代下的觀演關係,令人莞爾。
伶人、戲子與歌姬交會的一刻。筆者覺得最為精彩的,是Tracy毫不藏私的教導後輩歌唱秘訣的場景,這一秒豪爽的拍著肚皮介紹丹田,下一秒大唱起來,還能夠瞬間切換而不失準。帶著戲劇情境教導丹田發聲法來演唱流行歌曲,伶人、戲子與歌姬──三種表演美學融合在同一個情境中。這一幕也是從戲劇場景轉換成演唱模式最自然的一場,部分場景在戲劇與演唱的切換似乎過於理所當然,甚至直接用歌曲取代戲劇鋪陳。但流行歌曲相對台詞或曲牌唱詞來說,觀眾感受的差異性很大,例如歌廳秀高潮的《長城謠》,對觀眾來說可能是熱淚盈框的童年回憶,可能是韻味十足的復古風情,也可能有人想起這是一首中國抗日戰爭時期的宣傳歌曲,筆者則是先煩惱起這裡歌唱的究竟是哪一個中國?長城究竟在抵禦誰和保護誰?流行歌曲帶來的感受相當個人化,相同的歌曲對不同的觀眾來說可能會有很大的差異,因此以歌曲取代部分戲劇鋪陳的設計,可能反而造成敘事情節斷裂或紛雜。
曲牌到流行歌:發聲與共鳴的時代轉變
歌曲與聲腔的時代性。由於演唱佔了演出時間的一半左右,筆者逐漸領悟到黃宇琳的本嗓似乎也有時代意涵。這次的歌曲跨越了三○年代到當代的經典流行歌,不同時代的流行歌隱含的文化意涵不同,唱腔和表達情緒的方式竟然也如此不同。戲曲出身的黃宇琳似乎前共鳴腔比較發達,原創歌曲的懷舊風格就很適合黃宇琳的嗓音,甜美、清亮又有厚度。對於八○年代以前的歌曲都能適切發揮,無論是〈長城謠〉或〈掌聲響起〉,柔美帶勁且具有感染力的聲音迴盪整個實驗劇場。但是,到了九○年代以後歌曲,如〈領悟〉、〈矜持〉這種以抖音、鼻腔、共鳴腔為主的流行歌曲,戲曲美聲似乎就不夠感染力,缺少一點韻味。黃宇琳用本嗓大唱不同時代的流行歌曲,讓筆者體會到,原來流行歌不只是曲風不斷在轉變,發聲位置、共鳴位置也是隨著時代不斷轉變。
戲曲到戲劇:表演技藝上的跨界挑戰
戲曲與戲劇的表演方法差異:由內而外的動機、虛擬角色對手。戲曲出身的黃宇琳在沒有實際對手演員的情況下,也能夠透過語調和情緒上的表現,展現角色回憶中的對話場景,以獨腳戲姿態展演了Tracy多情又悲苦的一生。不過,這個意象風格的舞台似乎無法提供場景氛圍變換的協助,只能靠演員的表現和走位變換氛圍,再加上獨腳戲的嚴苛表演條件,任何停頓或遲疑都一覽無遺。
單人表演對話場景的挑戰。唱曲時的黃宇琳可以說是閃耀著自信的光芒,面對觀眾說話或演唱時也能自在表現。但是,面對虛擬角色妹妹或董仔的時候,贅字、意義不明的發語詞,以及無法穩定的視線,透露了表演者在表演方法挑戰上的掙扎。最明顯的一幕,當Tracy熱情的邀請董仔跟她坐同一張椅子,自己一直維持著坐半張椅子的姿態。依照情節董仔應該跟她貼著坐,但表演者的視線卻不時飄忽到一兩米左右的他方。獨腳戲的對話場景既要近距離跟虛擬角色對話,又必須打開表演姿態來顧及觀眾。表演姿態上寫實,物理條件卻非寫實的狀態,對戲曲演員來說必然有一定的難度,可以在贅字和瑣碎感中,發現表演者的不安與意圖打破自我表演慣性的掙扎。
崔氏到Tracy:女性自主意識改編上的失焦
女性的愛情觀、工作權與自主意識改編上的失焦。角色Tracy的原型是《朱買臣休妻》中的崔氏,崔氏力拼禮俗下的孤苦,決意為自己爭取,逼丈夫寫修書,藉此獲得法律上的自由之身,可惜後來不敵世俗眼光,僅能在屋中以〈癡夢〉的形式狂想。雖然原情節帶有責難女性嫌貧愛富、不守婦道的意涵,卻也是少數意圖突破禮俗限制的戲曲女性角色。在宣傳和演後座談中,創作團隊都有提到對崔氏女性自主意識的關注。
角色Tracy年輕時被一句「愛有很多種形式」耽誤二十五年青春,對搞失蹤的戀人始終念念不忘。決意改變自己,穿上高跟鞋挑戰長城,卻又偶遇同一人。一句「過去來不及陪你,現在開始陪你走一段」,就把僅有的積蓄拿來支付消失二十五年戀人的手術費,最終還手術失敗,徒留滿身債。Tracy把歌唱的秘訣大方教給後輩,老闆一句口頭告知就讓後輩取代她的工作,她也黯然同意就收拾行李離開,甚至還必須堅強起來,笑著唱完最後一場。Tracy為一男子耽誤青春,最後陪上積蓄,甚至負債累累,工作權保障也完全不懂,顯然沒有合約保障工作權,連企圖爭取自我權益的態度也沒有。Tracy似乎沒有任何要對抗禮俗、命運或現實的意圖,要說這樣的改編具有對女性獨立與生存的當代思考,筆者實難同意。就女性自主意識來說,角色Tracy可能還得向《朱買臣休妻》的崔氏多學學。
黃宇琳作為核心:量身打造的實驗創作
以黃宇琳本人為實驗核心的跨界創作。《崔氏》是由編劇邢本寧、導演王瑋廉、音樂設計柯智豪和舞台設計林育全共同合作,透過長達兩年的工作坊,以打造黃宇琳為核心概念而推出的作品。因此,這個作品吸引了兩種不同類型的觀眾。一種是為黃宇琳而來,戲曲魂沒有被滿足,卻也驚艷於黃宇琳以戲曲功夫挑戰一齣戲三種表演美學的多變樣貌——戲曲伶人、當代戲劇與懷舊歌姬。另一種則是基於對戲曲跨界創作的好奇,對於跨界提問的核心是表演者本人,而不是戲曲或當代,難免感到失落。這齣由創作團隊為演員量身打造的演出,或許是為了盡可能展現、實驗或挑戰黃宇琳表演上的能耐,而表演者本身也相當認真、敬業的企圖打破自己慣有的表演模式,因此表演者黃宇琳成為舞臺上最亮眼的存在。相對來說,角色Tracy卻面貌模糊而動機不明。
註釋
1、《崔氏》中的角色名字為崔氏,也叫Tracy,為了方便區別於《朱買臣休妻》中的崔氏,在此統一稱角色的名字為Tracy。
2、筆者僅能認出〈領悟〉、〈矜持〉、〈好好愛我〉、〈掌聲響起〉、〈長城謠〉等五首,其他歌單感謝評論台編輯與諸位朋友提供。
《崔氏》
演出|本事劇團
時間|2021 /01/17 14:30
地點|臺灣戲曲中心小表演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