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如何隱喻《葉瑪》
11月
06
2018
葉瑪(國家兩廳院提供/攝影陳又維)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3615次瀏覽
郝妮爾(專案評論人)

「訴諸感官、深入肉體、回歸自然,並將動量不斷往內深掘,像是一直翻滾、沸騰,卻又始終無法爆裂……」【1】這是評論人吳政翰對2016年《酒神的女信徒》之描述,當年我沒有觀賞到這齣戲,卻發現在今年的《葉瑪》中,同樣的一段敘述套用在此也是完全說得通的。

其實,像狄奧多羅斯.特爾左布勒斯(Theodoros Terzopoulos)這樣美學風格強烈的藝術家,除了劇本上大多使用經典劇作之外,訓練系統本身也是一套經典;換句話說,第一次目睹時觀眾絕對會感受到的極度強烈震撼,領略一名演員竟然能夠散發出如此巨大的身體能量,心中洶湧澎湃--但我認為其作為表演訓練的價值,是大過觀賞感受的。畢竟風格化會成為純粹的審美,而倘若長久聚焦在審美上觀眾很難不感到疲乏。

因此,本篇將站在這套經典的表演形式上,直接討論如何以此進行隱喻。抽出兩個主要例子來談:一是葉瑪,二是歌隊。

《表演藝術雜誌》310期,導演於專訪中談到:「……若我們仔細閱讀《葉瑪》台詞,能從中發現人們的價值觀是專注在金錢、家庭及宗教上,女人不能溝通、無從表達。我會將葉瑪的丈夫詮釋為中產階級的代表……在這次我也看到了更多『人民的參與』,體現於劇中即是合唱歌隊……。」【2】

西班牙劇作家羅卡(Federico García Lorca)之《葉瑪》,是一齣關於「激情、生育與死亡」的作品【3】,描述結婚多年的葉瑪(蔡佾玲飾演)因丈夫的消極而始終未能懷孕,最後殺死丈夫。

雖然許多文本討論都集中在葉瑪的生育問題,表面上看起來也的確如此,但誠如導演所言,政治性的加入會讓這個故事變得更有層次。

首先,葉瑪的主體性是不存在的,她對孩子的欲望是來自社會的集體期望所致,她甚至厭惡所有的(別人的孩子),只喜愛自己的(永遠沒能出生的)孩子,連這份愛都是幻想的。再者,從沒見過一個講述「生育」的作品,如此大張旗鼓地否定母性的光輝,反而著眼於為人母後受家庭牽累的痛苦,若重點真的是在討論生育的偉大,以凸顯不能生的悲哀,那麼不可能全戲的母性都刻劃得如此殘酷。

由葉瑪主體性的缺失,與負面的母性形象,合理推測出這齣戲的悲劇來源並非無法生育以及殺夫的結局,而是「被壓迫」的事實。甚至不單只是壓迫,還有囚禁。丈夫一再重複:「男人要工作,女人要待在家」、「沒見過像妳這麼愛出門的女人」……凡此話語,是葉瑪的欲望被剝削之核心,讓她囚禁在家中,在孤獨裡,在貧瘠的子宮的傷痛裡,在各種貧乏、貧困的生活理;生育儼然只是一套藉口。葉瑪與丈夫的關係不僅是無法生育女人與不願給予男人,更是無產與中產階級的(無法)對話。

以「合唱歌隊」來詮釋「人民的參與」,有趣的地方在於,所有演員之口條已從原本的慣有的語速抽離,造成一致的、怪異的說話節奏。與此同時,男子們與女子們一模一樣的妝髮、服飾、表情,使得站在舞台上的演員此時對觀眾來說已經徹底抹去了他們原先的身分,成為純然的角色;這些人不像蔡佾玲身著黑色洋裝,不像飾演丈夫的劉桓胸口畫著一道十字,不像同時為引言人又為葉瑪最終求助對象的林子恆衣著體面西裝。歌隊「去身分」的形象設計,以及「集體出場」,除了消弭個體的差異,也彷彿是在對「參與」之行為作出控訴。

當我們談到「參與」時,理應是存在著不同的思辨交會,但事實上,多數時間民眾都是從眾的,唯一的效用就是加深某個已經非常濃烈的情緒。例如因無法生育而絕望的葉瑪,歌隊加深了絕望;她與丈夫合力捧著黑色木門表現出囚禁的十字架形狀,歌隊則加深了囚禁;在葉瑪以為自己得到幫助、於肚腹上塗抹鮮血,抱著虛假的幻想期待著孩子時,歌隊反覆唱念著「盛開」與「燃燒」,簡直是團火焰一般加深了虛假的期待。歌隊只能助長情緒,無法帶來分毫改變;一如人民以為自己的參與是帶來希望的行動,實則只是一堆煤炭,唯一的功用只是讓已經被點燃的火焰繼續燃燒。看似充滿的生命、精神、力量的歌隊,終究只能站在一個被動的狀態裡,又錯以為自己是擁有主動權。

由此對比之下,唯一試圖衝破綑綁、壓迫的葉瑪,終於還是親手殺了丈夫。若依照前面的邏輯:歌隊沒有主動權,只是被動接受主角的情緒反應並且助長,那麼殺夫後的葉瑪該是有多麼的平靜啊--平靜到甚至無法稱之為悲傷了,又或者說悲傷就是會造成如此龐大的闃靜,歌隊恍如連呼吸都不再有,圍著葉瑪與死去的丈夫平躺。與其說此時歌隊的反應是對應著丈夫的死,不如說更像是對應著葉瑪往後的生。

看著一刻,我猜想可能有許多觀眾此時才聽見自己的心跳,正以不合常理的巨大聲響急速跳動著。至少我是如此。

註釋

1、引自吳政翰:「歷史與在場的交響《酒神的女信徒》」,刊於表演藝術評論台,網址:https://pareviews.ncafroc.org.tw/?p=21852,瀏覽日期:2018/11/15。

2、引自蔡志擎:〈以當代的政治性,和當代的觀眾對話——訪《葉瑪》導演特爾左布勒斯〉,《Par表演藝術》310期,2018年10月號,頁103。

3、為本戲開場台詞,由演員林子恆所陳述。

《葉瑪》

演出|狄奧多羅斯.特爾左布勒斯
時間|2018/11/03  19:30
地點|國家戲劇院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葉瑪》的演員身體,我認為是假定語言為真以後,能量高低走向的載體。這種高低走向又有兩個去處,一個去處投向觀眾,另一個演出者投給彼此。觀眾擁有的選擇其實很少,要嘛相信,要嘛不相信。表演非常精緻,但坦率到讓人感覺粗暴。(劉純良)
11月
30
2018
來自國外的身體訓練,並以此乘載單一作品,對臺灣劇場創作而言,難以造成任何後續效應。樂觀來說,能力會累積在演員身上,但對整體環境而言,無法延續的技藝卻只會消失,到頭來更像一場虛耗。(張敦智)
11月
08
2018
以此試想,全程都在旅社內移動的觀眾們,於這次的觀演過程,除了迎來角色扮演和情節推動等部分,如果在表演文本的空間動線、戲劇調度,能有些場面或節奏的設計,或可讓觀眾對於現場的實體環境、視聽氛圍等,獲得更多關注甚且欣賞、凝視、呼吸的時刻
11月
22
2024
金枝演社的兩部新作品,只看劇名或許會覺得有些莫名,但作為中生代創作系列的第二部,兩齣戲劇的風格迥異,卻都以動物為核心帶出生而為人的孤寂與無奈,藉由動物為象徵各自點出了時代下人性的問題。
11月
20
2024
《安蒂岡妮在亞馬遜》向觀眾提出質疑:當威權抹殺自由、集體壓抑個人、文明掠奪自然,身處其中的我們將何去何從?為此,導演意圖打破性別與身份的限制,當演員跨越角色身份,當「安蒂岡妮們」不再侷限於特定性別與種族,眾人皆是反抗暴力的化身。
11月
20
2024
當我說《巷子裡的尊王》的正式演出,是一個進化版的讀劇演出時,我要強調的是導演、演員、和設計者如何善用有限的資源,以簡樸手法發揮文本的敘事能量,在劇場中創造出既有親密關聯,又能容許個人沈澱的情感空間,更有可以再三咀嚼的餘韻,是令人愉悅的閱讀/聆聽/觀看經驗。
11月
14
2024
在我看來,並不是省卻改編與重塑情節的便宜之道,相反地,為鄉土劇語言嘗試接近了「新文本」的敘述方式,讓過去一直以來總是平易近人、所謂「泥土味」親和力的鄉土語言,有了另一種意象豐饒的前衛美學風格。
11月
08
2024
由莊雄偉與林正宗導演、鄭媛容與郭家瑋編劇的《鬼地方》,採取策略十分明確,選擇捨棄具體角色與故事,直接拆卸自書中、未做更動的文字(但大幅翻譯為台語)提煉出「風聲」的意象;或以古典音樂術語來說,成為整齣戲的「主導動機」(leitmotif)。
11月
08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