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度月暈下的原始狂躁《毛月亮》
4月
29
2019
毛月亮(國家兩廳院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787次瀏覽
劉悉達(專案評論人)

在炙熱遙遠的南方,遠眺北國的島民——對Sigur Rós最初的印象來源,或許是來自電影《香草天空》,〈Njósnavélin〉歌曲中溫潤的合成器及效果器,與主唱顫抖微弱的假音,觀眾如醉般在男主角大衛的夢境與現實間切換,與他一齊墜落進香草色的天空,經歷一場夢醒的心碎。在音樂性豐富的電影《花神咖啡館》, Sigur Rós的歌曲〈Svefn-g-englar〉亦擔任重要角色,在這些商業電影成功的與Sigur Rós配合之後, Sigur Rós與影像作品的搭配漸加常見。顯而易見Sigur Rós的音樂有著獨特且濃厚的畫面渲染,能適當地在電影中建立氣氛,加深觀眾對於劇情的感受度。有人說,只有Sigur Rós特殊的冰島血液才能創造那樣的壯闊及空靈聲音,Sigur Rós的歌曲即是冰島地景的視覺化再現。然而Sigur Rós不總是溫柔,例如在早期的《Von》專輯當中,第一首Sigur Rós同名歌曲融合了大自然的雷聲、人的吼叫聲,卻同時以不規律的搖鈴聲慢慢進逼,形成一首氣氛詭譎且原真粗曠的歌曲,這時的Sigur Rós還在實驗著各種聲響的搭配組合。這些陌生的聲音卻意外的與南方國度的電子琴有所呼應,讓初聽Sigur Rós的鄭宗龍誤以為這些聲音來自台灣,遂能在幾年後生出《毛月亮》中冰冷電音與台灣肢體的合作。即便有了與電影的成功搭配,舞蹈與電影仍是兩種差異極大的藝術種類,來自鄭宗龍的生猛雲門2與冷冽的Sigur Rós將激盪出如何的冰與火之舞,令人期待。

Sigur Rós的音樂在舞作中的應用,於氣氛的營造上著實是非常成功,具壓迫感的低音聲響搭上生物性的狂吼哭嘯,音樂的視覺性相當強烈,具象化了人類在與大自然並存必須得經歷的天地不仁與動物間本能的廝殺、行走在曠野中還得應付真實的生存危機與殘留在內心中的恐懼鬼魅。搭配上開頭的「人形蜈蚣」舞蹈,極具感染力,很快地將觀眾帶入戰慄的洪荒感。前十分鐘的配樂讓人回想起最初的Sigur Rós,而後配合著舞作的進行,音樂轉往柔和與和諧,呈現出最為眾所知的Sigur Rós-—精緻的效果器應用與技術。原先溫暖的弦樂在效果器細膩的催化下,更同時呈現出虛空飄渺的聲響,不斷延綿迴盪在空氣當中。熟悉Sigur Rós背景的觀眾,應該不難從這個聲響中聯想起冰島廣闊的地景,然而《毛月亮》不只有陌生荒涼的北國,這裡的Sigur Rós亦十足「台灣」,一下子,從異國的聲音跳到隨性又緊湊的尖銳敲擊樂聲,配合起舞者的肢體晃動,不難令人聯想到廟會中神明起駕的場景。Sigur Rós音樂中的電子音效,相當能夠對比出身體的原始性,前衛音樂與身體激盪出的矛盾感,在演出「當下」衝擊著觀眾的感官。

回到作品,舞台呈現極簡而冰冷的風格與色調,黑暗中僅透出一絲藍光,地上則有黑色鏡面舞台,映照出舞者身影。開場從排成一列的舞者交疊身體開始,伸出雙臂成為「群」的肢,交纏形成一個詭異而狂野的生物,這個開場似乎為整個舞作做了一個預告。雖然使用了Sigur Rós的「音樂形象」(充滿科技及電子聲的音樂,本身就暗示著新潮與情感抽離),但《毛月亮》要呈現的並非一個與科技結合的「後人類身體」,而是繼續演練原始身體的躁動去貫穿整個表演,往後出現的舞段再如何去應用分組,像是單人舞、雙人舞、多對一的分組,都不出這個編舞的邏輯,即是以身體去表達人類原始及粗曠的生活狀態,舞者有大量身體髖部向前、雙腿彎曲張開,形成怪誕扭曲的姿態,搭配著噪音甚至可以看到類似台灣民俗的乩身。舞者的表現是紮實而充滿力度,在身體四肢變態扭曲,似乎要完全丟開解構,最後又順利收回控制中,身體展現確實令人屏息。在如此多的科技物件下,很難不視舞作是欲表現人在科技下的身體、生命狀態,然而舞作裡面缺少對「科技身體」的想像,批判卻似乎隱隱約約存在,例如當投影螢幕降下一位裸體男性(或可理解為電腦、手機「螢幕」),一群舞者緩慢向其靠近,再如癡般忘記身體存在直直站在原地望著它(祂?),而另外一邊的一位舞者則賣力展現舞姿,最後投影中的裸體男性化為雕像成為神的存在(暗示著螢幕成為神嗎?),此時我可以看著一群看著「神」表現出不動的舞者,或是看著舞台右方另一個舞動的身體,我很直接的理解,難道這是在對比出被科技約束的秩序與離開螢幕的自由嗎?選擇望向投影螢幕,就代表著寧可膜拜科技為神嗎?還是這位「神」,並非代表科技,只是恰好出現在投影之上,而我的理解只是不真實的揣測?那為何要出現在投影上呢?正還在消化這些疑惑時,眼前又回到舞者個別,或是聚集在一起滿溢的狂舞當中。舞作後段大量出現投影的人體部位或是月亮光暈,如此具象卻同時神秘,因為在舞者不停的躁動之下,舞作中種種的科技應用究竟要表達什麼、意味什麼,漸漸模糊。在觀看的同時無法確立起編舞者對「科技」的想像,使得在場的所有的科技物件於我而言僅是隨機的聚集在一起,失去其所象徵的意義;效果器聲響也在作品裡失去「立場」,獨立於舞蹈之外,儘管Sigur Rós的音樂照常用力地渲染著觀眾的情緒,卻與舞者的動作是分開的。在我的理解下,作為對照組合的科技身體其實就是「不動」,在全力回歸自然而顯得價值並不多樣的「舞蹈表現」之外,全場便缺少了轉折,反而是動作不斷重複,未呈現出主要的肢體展現重點。在單一價值中的原始身體不斷扭曲,缺少變化自然只能越來越無力,無力到表演最終,投影螢幕竟出現一幅扁平山水畫,沒有理由,整場就如此安靜的回歸到一幅畫中,那一刻我的心也隨著聲音靜止瞬間冷卻,亦充滿疑問。

也許筆者對於本作的疑惑出於臆測,其實就如同演出後編舞家對於觀眾提問時保持的開放性,或許編舞家只是欲在各種舞台元素與物件之間擷取,展現嶄新的舞作表現方式,更或許僅是因為衛武營的超大舞台與精良設備,這類的跨界應用(包括與世界級的後搖滾樂團合作)最終是藝術家要去試探的,無論是對於科技還是未來的人類,編舞家只是提供一個視野,並不打算定調。然而在訪問【1】以及呈現如此多冰冷科技作為對照,我還是能隱約讀出編舞者對於回歸身體野性的渴望,以及面對未來科技身體的不安。

在人類長時間凝視下,螢幕會不會已經成為我們新的神?科技是否已漸漸塑造出新的人類型態,身體性會不會在這新形態下逐漸消失?人類長期以智慧區別出自身與其他物種的差異,會不會也在人工智能下的發展下,終結了「人類」長期作為主體的位置,或甚至失去「人」的身份?早在二十世紀末女性主義社會學家Donna Haraway即有《賽伯格宣言》探討人與機器的二元關係,並預測最後機器會成為人類身體的延伸,在影視作品中,早期如《駭客任務》,近期如《一級玩家》,以及最近在平台上風靡的《愛x死x機器人》,皆在演示著機器壓迫與人類的人性應對,在這幾近不可逆的科技發展處境中,《毛月亮》向觀眾展現了一次回歸原始的推崇,然而在各種賽伯格逐漸成真的現今,劇場、舞蹈要如何去直面「後人類」的處境呢?繼續保持恐懼或疑問,還是唯一的姿態嗎?抑或不妨嘗試樂觀,從疑問「什麼讓我們是人類」進展到「人類可以前進到何種狀態」,創造出新的後人類美學形式呢?

註釋

1、專訪雲門2藝術總監 鄭宗龍《毛月亮》 召喚身體原始動能

https://magazine.chinatimes.com/performingartsreview/20190403002517-300603

《毛月亮》

演出|雲門2
時間|2019/04/14 14:30
地點|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歌劇院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存在,是《毛月亮》探索的核心,透過身體和科技的交錯呈現,向觀眾展現了存在的多重層面。從人類起源到未來的走向,從個體的存在到整個人類文明的命運,每一個畫面都映射著我們對生命意義的思考。
4月
11
2024
《毛月亮》的肢體雖狂放,仍有神靈或乩身的遺緒,但已不是林懷民的《水月》之域,至於《定光》與《波》,前者是大自然的符碼,後者是AI或數據演算法的符碼。我們可看出,在鄭宗龍的舞作裏,宮廟、大自然與AI這三種符碼是隨境湧現,至於它們彼此會如何勾連,又如何對應有個會伺機而起的大他者(Other)?那會是一個待考的問題……
4月
11
2024
不論是斷腳、殘臂,乃至於裸身的巨型男子影像,處處指涉當前人們沉浸於步調快速的科技世界,我們總是在與時間賽跑,彷彿慢一秒鐘便會錯失良機,逐漸地關閉自身對於外在事物的感知,如同舞作後段,畫面中殘破不堪的軀體瞬間淡化為一簾瀑布,湍急的水流在觸及地面時,便消逝殆盡
4月
04
2024
群體的概念使肢體嫁接在彼此的肢體之上,在這裡鄭宗龍並沒有明確地刻畫動機,而是透過一連串的現象來回應無無明盡的意識觀想。這樣難以捕捉、不可視的質感,以筆者個人的直觀感受來說,同時結合編舞者自身人格與背景來進行梳理,《毛》有大部分的創作核心依舊是向其兒時的童年回憶「童乩」靠攏。然而無定向的身體路徑、見山是山的現象敘說,在許多舞者空靈甚至理性的面部表情底下,似乎蘊生不出我們刻板印象中的艋舺喧囂,對應到的是來自Sigur Rós其精靈般的夢境殘響,以及直入火山流質與冰冷空氣的地理風貌:自然現象,這恐怕是理解《毛》更好的方式,同時也是編舞者如冰晶般構築舞蹈肢體的其中一種可能也說不定。
3月
12
2024
看了《毛月亮》在衛武營首演後,一個揮之不去的問題是:該如何看待影像(Image)在舞蹈作品中的位置,以及舞台上觀眾目光注視的焦點,究竟是影像還是舞蹈?換句話說,《毛月亮》的主體是作為「影像的身體」?還是作為「舞蹈的身體」?(羅倩)
5月
13
2019
究竟臺灣人的身體性是什麼?臺灣人的身體就是陣頭或八家將的身體嗎?……在此,我的疑問比答案多。尋找答案,不是單一編舞家、單一舞團、單一研究者的責任;尋找答案的過程,當然也不會是直接而短暫的。(陳祈知)
5月
07
2019
《毛月亮》演出前被論述者框入「人類世」的理論視野中,若要以此脈絡詮釋,反而是提醒了我們,反省人類中心主義的警鐘並非要將人類從視野中移除,而是要喚醒身體最根本的覺知,重新找回與其他物種共感的能力。「知識與言說」才不至陷入和「身體與實踐」永遠形同陌路的當代困境。(陳雅萍)
5月
01
2019
影像和舞者,如此失衡、紛亂,令人失去觀看的焦點。不過畫面提醒我們,資訊爆炸的數位時代,輕易地就可以上線連結全世界……我們早已迷航,成為彼此較勁、爭奪資源,科技世界裡的數位難民,在一起卻顯得孤單空虛。(楊智翔)
4月
29
2019
舞作中的這些元素呼應了我們生活在都市裡面的種種對照,鄭宗龍稱《毛月亮》是一個「未來的部落」,筆者認為就好像在看一部世界毀滅後重生的電影一般,不只有享盡視覺與聽覺的美好,也看見這個世代的寫照。值得讓人反思。(許芷榕)
4月
29
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