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靈的指引《雙姝怨》
9月
27
2019
雙姝怨(人力飛行劇團提供/攝影許斌)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995次瀏覽
陳正熙(特約評論人)

即便冷戰、戒嚴都已成歷史,冷戰與戒嚴的幽靈,卻仍在王墨林的作品當中遊蕩不去,在舞台上那些異質的身體、荒蕪的情境、孤獨的嗚鳴中,我們依然聽到仿若來自過去的喃喃低語,說著這個時代的人們,難以理解的執著。2019年版的《雙姝怨》,從美國劇作家莉蓮・海爾曼的原作,和2007年的第一個改編版本而來,聚焦於他一向以為,迄今仍被冷戰、戒嚴體制所箝制的台灣,繼續以劇場實踐他的思想論證。

在2019年版的《雙姝怨》裡,台灣春子與灣生芳子,在日本殖民台灣時期因戲結緣,戰爭結束後,芳子在將被遣返日本前夕,與春子共同醞釀在舞台上,演繹女性自身的生命故事,卻引來周遭的議論詆毀,終至離散漂流。在春子與芳子之外,編導加上了報告者一角,提供歷史背景資料,包括原作者莉蓮・海爾曼在美國麥卡錫時代,所遭遇的審訊迫害,強化冷戰意識對創作概念、角色人物、戲劇情境的決定性影響。

從1930年代保守的美國新英格蘭地區,從麥卡錫主義時代的美國,到1945年間,正面臨政權移轉,情勢詭譎不定的台灣,《雙姝怨》不再只是兩個女人的親密心事,如何被保守社會扼殺的故事。春子與芳子的出身(戲子、灣生/戰敗國民),女性意識的覺察(葉陶與謝雪紅作為典範),更彰顯兩人情誼中,族群、階級、性別認同的面向,進入身份政治(identity politics)的範疇,和編導心中揮之不去的歷史辯證。

但,這也正是《雙姝怨》留下縫隙,讓我們可以切入提問。最基本的提問,是冷戰、戒嚴體制作為敘事、論證前提的有效性。

日據時代到戰後初期,在台灣社會衍生的左派意識,國民政府對左翼人士的鎮壓,當然都與國共內戰的影響有關,在思想史的脈絡中,也可以連結到1950年代以後,美蘇為首所建構的冷戰體制,和流亡的國民政府所實施的戒嚴統治;清末民初在中國大陸的女性解放運動,也有機會對殖民時代,乃至於戰後的台灣女性,產生思想啟迪的作用。對編導者來說,左派意識與女性運動的連結,或許都可以被視為進步的、解放的歷史進程,兩者之間的相互刺激推展,不言自明,與他始終堅持的,台灣所需要的歷史觀、脈絡化,更可以交換互證。只是,這樣的論點,真的就是不言自明嗎?台灣在解嚴之後的歷史進程,外在的全球化因素,內在的政治分化,放在普遍性的民粹氛圍中,冷戰、戒嚴的歷史脈絡,還能說明解釋當下的台灣社會嗎?

其次,是春子與芳子倆人思想啟迪的契機為何,與各自的生命情境如何連結,他們周邊的時代氛圍與社會變動,如何與她們的覺醒,特別是性別意識的覺醒,相互影響作用?兩人在政局變動、情勢詭譎不明的狀態下,雖可以清楚感受到外在環境物質的、精神的變化,對自己的影響,但,春子如何克服自己的出身,對她走上解放之途的阻礙,芳子又如何在前途未卜的茫然慌亂之中,堅定自己從事運動的決心,我仍不明白。

或許,問題就在男人的缺席,讓她倆人的覺醒與行動,得不到回應,沒有衝突對立,因此顯得薄弱。或者,男人其實仍然隱身在歷史的迷霧之後,就讓女人們自言自語,沒有對話,春子與芳子的獨立形象,更難成立。

在台上扮演「李亞仙」,對著台下的女性姐妹訴說親密的心事,在一個輕賤「戲子」的社會中,是春子獨有的、不被干擾的自由,沒有運動宣言,也無需意識啟蒙,自然而然連結了台上台下被壓抑的女性,那純粹無為的閨蜜情誼,也正可以對照出,男性在現實世界中宣稱正義的荒謬可笑,最終,芳子以「他不再值得我對他的愛了」的理由,與未婚夫分手,也呼應了春子「讓我們選擇要不要改變」的意念,因此,轟轟烈烈的運動,真的是僅有的出路嗎?

編導執著於歷史意識的前提,卻讓演員遊走在看似無始無終,「之間(in-between)」的虛空(emptiness)當中,演員的表演確實是難得一見的美麗景觀,三個優秀的女性演員,不模擬寫實,節制、壓抑、飄忽流轉,讓我們無法掌握固定的形體,或角色扮演的痕跡,而只能見到那如幽靈一般的演員現身,在極簡的舞台上,更凸顯了演員/角色在「之間」飄蕩,無始無終的命運,如導演所言:「在歷史迷霧中無處可安頓自己靈魂的幽靈」。

從《雙姝怨》中顯現的王墨林,堅定的信念並未改變,但表情柔和了,姿態柔軟了,在劇場的創作實踐,也不那麼地理直氣壯。曾經宣示不再於本地創作,卻還是推出了新作,繼續對這個躁動的社會說話。

因此而有了一種悲劇性的淒涼之感。

《雙姝怨》

演出|人力飛行劇團
時間|2019/09/14 14:30
地點|水源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如前所述,演說不是演戲,字卡和純粹的話語使用多少溢出了戲/影劇的框架。換句話說,報告劇解決了一個問題,又產生了另一個問題:創作者如何以戲劇處理「非人的」、抽象的結構?(張又升)
9月
23
2019
從劇末的靈光便可以了解,那是因為,如果歷史作為作品的材料,必須被重述,並不應該只是創作者深怕自己或他人忘記,而進行的誦念與呼喊。它必定關乎可能性。曾經遺落的,被撿拾起來;曾經封閉的,被重新敞開。(張敦智)
9月
23
2019
這個新版本,與其說是劇本改編,更多是政治背景與氛圍的對照和借鏡,其中亦不乏言及劇作家海爾曼本人曾經遭逢的波及。相較於劇情的直接轉譯,瀰漫於二十世紀上半的冷戰恐共情結,及其所導致的社會壓抑,或許更是這 2019年版的演出所試圖傳遞的訊息。(謝淳清)
9月
23
2019
金枝演社的兩部新作品,只看劇名或許會覺得有些莫名,但作為中生代創作系列的第二部,兩齣戲劇的風格迥異,卻都以動物為核心帶出生而為人的孤寂與無奈,藉由動物為象徵各自點出了時代下人性的問題。
11月
20
2024
《安蒂岡妮在亞馬遜》向觀眾提出質疑:當威權抹殺自由、集體壓抑個人、文明掠奪自然,身處其中的我們將何去何從?為此,導演意圖打破性別與身份的限制,當演員跨越角色身份,當「安蒂岡妮們」不再侷限於特定性別與種族,眾人皆是反抗暴力的化身。
11月
20
2024
當我說《巷子裡的尊王》的正式演出,是一個進化版的讀劇演出時,我要強調的是導演、演員、和設計者如何善用有限的資源,以簡樸手法發揮文本的敘事能量,在劇場中創造出既有親密關聯,又能容許個人沈澱的情感空間,更有可以再三咀嚼的餘韻,是令人愉悅的閱讀/聆聽/觀看經驗。
11月
14
2024
在我看來,並不是省卻改編與重塑情節的便宜之道,相反地,為鄉土劇語言嘗試接近了「新文本」的敘述方式,讓過去一直以來總是平易近人、所謂「泥土味」親和力的鄉土語言,有了另一種意象豐饒的前衛美學風格。
11月
08
2024
由莊雄偉與林正宗導演、鄭媛容與郭家瑋編劇的《鬼地方》,採取策略十分明確,選擇捨棄具體角色與故事,直接拆卸自書中、未做更動的文字(但大幅翻譯為台語)提煉出「風聲」的意象;或以古典音樂術語來說,成為整齣戲的「主導動機」(leitmotif)。
11月
08
2024
米洛.勞不僅讓觀眾直面歷史的傷痕與當下的現實,也喚醒了我們對於道德責任與社會正義的思考。在這個充滿挑戰的時代,劇場成為一個重要的公共論壇,讓我們重新審視自己的立場和行動。
11月
04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