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尹良豪(2025年度專案評論人)
筆者曾於十年前觀賞《釧兒》在衛武營戶外榕園的首演,本文主要建立在這兩次觀演經驗之上,並非是作品歷年演出狀態的概括評價。正因橫跨十年的時間距離,使這次重演成為一次帶有回溯與再感受性質的觀看經驗。從戶外野臺轉進劇院鏡框,《釧兒》所面臨的,已不只是形式更新的問題,而是如何在被收束的場域中,重新喚回原本屬於角色間的情感動能。
開場以呂承祐飾演的阿強因戲班缺人,被迫重返歌仔戲臺作為切入點,迅速拉出天美班的生存危機。歌仔戲野臺與黑豬歌舞團鋼管舞脫衣秀的並置,清楚描繪出戲班在內外夾擊中的困境,也展現兩種表演形式在價值與生存邏輯上的衝撞。角色性格鮮明、舞臺能量對抗直接,具備高度戲劇張力,然而,在全員齊唱的段落中,音場卻顯得尚未穩定:現場樂手的演奏雖富節奏動能,卻與演員聲線在動態控制與音量分配上未能完全咬合,不同聲音質地彼此拉扯,使開場的整體聲響略顯失衡。
這種失衡,也與舞臺上同時存在節奏風格迥異的表演型態有關。寫意的歌仔戲身段,與節奏強烈、能量外放的歌舞表演,在開場階段尚未找到共同的呼吸節奏,使戲劇能量未能完全聚焦。相較十年前戶外場自然生成的「野味」——觀眾聲息、環境音與表演混雜共振——劇院版的開場雖更加精緻,卻也顯得收束而內斂。這種差異可從接受美學(Reception Theory)【1】的視角去理解,作品的意義與價值並非單靠文本或表演本身,而是透過觀眾的接受行為生成;對於那些不同背景、經驗與期待、歷時或共時的觀眾,因此,在劇院鏡框與戶外野臺的觀看中,會有截然不同的情感落差。

釧兒(躍演提供/攝影劉人豪)
隨著劇情推進,《釧兒》的節奏逐漸完成一次內收的轉向。舞臺不再急於展示對抗,而是讓人物關係慢慢浮現,此時,演員與現場樂手之間也終於找回穩定的頻率。音場開始承載角色情緒,使戲劇重心回到人物的情感選擇。這樣的轉變,最明確地體現在張擎佳飾演的美雀身上。她肩負起戲班存續的責任,卻並非以激烈情緒推動劇情,而是以持續累積的內在張力,撐起全劇中後段。一方面,她殷切期待兒子阿強能接手天美班;另一方面,又清楚這份傳承同時伴隨著創傷與壓力。葉文豪飾演的天來,則在班主與父親的雙重身分中選擇沉默:明知戲班走到必須交棒的時刻,卻選擇隱瞞關鍵過往,只為避免再次喚醒兒子無法承受的記憶,使「傳承」成為一種情感代價極高的決定。
而曾思瑜飾演的玫瑰,作為家中另一條隱而未明的情感軸線,則替釧兒守住出國的祕密與那封遲遲未寄出的信。她的位置,使整個家庭得以維持表面的平衡,也讓時間在停滯中持續累積重量。觀者逐漸意識到,這個家之所以無法向前,是因為每個人都在用不同方式保護彼此,同時也困住了彼此。
另外,原本作為競爭者的黑豬歌舞團,也在此段落完成意義上的轉向。由黃匯森飾演的黑豬,與來自越南的新住民珍珠,從對抗者成為情感的放大器,並在回窯的人鬼合唱中,與天美班共同完成關鍵時刻。當形式上的融合終於服務於情感,一齣現代版的王寶釧與薛平貴,在歌仔戲與西方音樂劇的混種下,不再只是技巧展示,而成為敘事本身的一部分。

釧兒(躍演提供/攝影劉人豪)
作為舊戲重演,觀者勢必會期待加入哪些新元素,但如何在敘事及情感層面並重,便顯得格外重要。如釧兒在暴風雨中意外身亡前的場景,透過紅、藍、白條紋布帆與昏暗燈光營造幽暗意象,畫面詩性而克制,然而相較戶外野臺時幾乎與自然共演的真實經驗,劇院中的風雨終究成為被觀看的設計,猶如釧兒在劇中與整個家庭之間的情感關係,並未被清楚線性鋪陳,而是在後段以象徵與情境迅速堆疊。這使得情感強度在短時間內爆發,卻也限縮了觀者能理解的距離。
直至末段,〈天空藍了〉響起,眾演員卸下灰暗的戲服,舞臺回歸空白,情感距離才終於被再度拉回。
張芳瑜飾演的釧兒,貫穿全場的渾厚唱功與經驗,無庸置疑成為整個作品演唱的穩定軸心。雖然作品在重演中對釧兒的情感層面依然有所稀釋,但她以帶有生命厚度的聲音與細膩情感的表現,依然成功將角色的存在感與情感張力傳遞給觀眾。最終,《釧兒》以不完美卻誠實的方式完成十年重演的使命:在藍色的天空下,釧兒的故事得以被安放,而觀眾也看見所有角色如何將她放入生命裡,繼續走下去。
注解
1、此一理論同時架構了歷時與並時之下的作者、作品與讀者之間的多重關係,尤其著重讀者對作品接受、理解的重要性。
《釧兒》
演出|躍演
時間|2025/11/28 19:30
地點|臺北表演藝術中心 大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