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乾杯,歷史終結──《父親母親》
12月
09
2025
父親母親(同黨劇團提供/攝影許家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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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許玉昕(2025年度專案評論人)

距離《父親母親》在實驗劇場首演已逾四年。相對於政治氣候的瞬息萬變,本劇的文本與人物表現,甚至觀眾談論這齣戲的語言,如時光膠囊般,與首演之時並無太大不同。去年臺北戲劇獎的評審團說明:「透過尋父的歷程,巧妙地鑲嵌了臺灣布袋戲史,從日治到戰後,從戒嚴到解嚴,從壓抑到彰顯,身世之謎解開的同時,也是世代尷尬的諒解。」【1】由此為代表的評論語言,大抵聚焦在本戲的進步論敘事,藉此重申認同與自由的價值。先前已有評論指出,劇中關於自由與人權的議題在本劇中未獲得充分的鋪陳,【2】但這些問題並無減損觀眾的喜愛,創作者在再製時也選擇保留了劇中議題的處理方式。顯然,《父親母親》之所以一再賺人熱淚,在於其精彩的演出調度精準地捕捉,並持續召喚「認同」的集體情感,填補了當代對於歷史療癒的需求。

如果說同樣由同黨劇團創作的《灰男孩》透過跨世代照護的結構,讓歷史的傷痛被當代接收、被照顧,【3】《父親母親》則是這一套療癒敘事的反向鏡像──歷史化身為進步價值的根源,被期待能夠療癒當代的斷裂。酷兒、政治犯、布袋戲、被壓迫者等形象相互疊合,構成一個宏大的自由敘事;在這張自由之網底下,布袋戲的具體藝術勞動讓位給代表自主的形象,易裝/跨性別政治犯的故事被轉譯成同志運動的歷史前傳,尋父旅程也就成為進步價值的尋根儀式。

布袋戲:尋根,或失根?

本劇前半段集中於主角阿文(吳世偉飾)尋父的公路旅程,他奔波於南北布袋戲班詢問生父的線索,接洽到幾位戲班耆老提供片段資訊,以拼湊生父的真相。約莫一小時的布袋戲班巡禮,篇幅佔比極大,但劇本選擇對各戲班的實踐路線輕描淡寫,由此可見敘事焦點的刻意篩選。劇中現身的老戲班若不是(即將)被時代淘汰,就是藝師轉行;幾位老師傅回溯歷史,堆疊出的卻是面目模糊、差不多「凋零的傳統」的形象。換言之,為了服務阿文渴望溯源的情感驅力,布袋戲以同質的、「待拯救」的符號現身,主要作為情節的推動力。

整場演出只有阿文能打破第四面牆,直接對著觀眾說話,其餘角色則安守鏡框舞台的時空界線。阿文不斷向觀眾自白尋父的動機、分享他的惡夢與焦慮。彈性觀演關係的特權,讓阿文這個角色被展演為連結歷史與當代的中介,試圖將台下的觀眾納入他的尋父公路之旅,邀請觀眾去共感主角對於「生父」的執著與焦慮。在這裡,主角尋父的身分隱喻疊合布袋戲的鄉土/主體性隱喻,共同支撐身分-文化主體性的核心命題。

父親母親(同黨劇團提供/攝影許家豪)

不過,布袋戲除了「被打壓」與「被淘汰」的弱勢命運之外,其實沒有展現出值得深究的主體性實踐的方式。在參訪藝師的過程中,劇本短暫觸及貓仔(韋以丞飾)年輕時曾到臺北創新,但以失敗收場,從此在戲班裡屈居二手。與紅鼻師拼台導致貓仔受到刺激,希望改良布袋戲以「跟上時代」,但當夥伴提議結合《霸王別姬》與脫衣舞孃,喊出將「布袋戲推向全世界」時,貓仔卻回說「劇情比較重要」,那麼貓仔的創新與失敗其實很耐人尋味。貓仔所謂「以劇情為重」的改良嘗試究竟如何操作、又為何失敗?儘管短暫的金光布袋戲橋段讓人眼睛為之一亮,但除了這個已經被廣為接受的形式之外,不同戲班面對「創新」壓力時所採取的策略,如美學、敘事或技術轉型過程皆無從得知。在本劇結構裡,戲班如何應對現代性衝擊的歷史,顯然遠不如確認父親(貓仔)的身分來得重要。於是,觀眾雖讚嘆於演員們一人飾多角的精湛表演功力,但難以對個別配角及其所屬戲班產生進一步的認識。

當阿文搭配舞台燈光閃爍的節奏感,像是饒舌一樣一口氣唸出眾多布袋戲班的名字,產生聲光上的奇觀效果,同時卻也將個別戲班美學實踐抽空了。阿文一邊唱名一邊在舞台中央擺放布袋戲的文件檔案,大大小小的戲班與其說是被看見,不如說是被唱名的同時被定格成沒有生命的符號;舞台中央的文件檔案成為布袋戲的墓誌銘,詠嘆著「被遺忘」的傳統。敘事將「尋父」與布袋戲的命運緊緊綁定,「根」與「布袋戲」成為可置換的概念,兩者都面臨政治壓迫、主體性受到威脅。正是這種趨近於「救亡圖存」的危機(傳統凋零、父脈的斷裂),不斷以惡夢的形式回返身處當代阿文的潛意識,召喚他不顧親戚反對、近乎偏執的尋「根」的衝動。但弔詭的,迫切「尋父」的欲望,反而在排除布袋戲具體的創造過程時,否定了「根」的生命力與韌性。

米粉(林子恆飾)沿用了貓仔昔日布袋戲班的名字「安樂園」作為gay bar的名字,正面來看是延續了貓仔的精神,但「安樂園」之所以重要,並不是因為布袋戲的成就,而是借用貓仔(及其心目中布袋戲)象徵的精神,而這個精神被看起來很前衛的、服務中老年齡層的gay bar承接。政治與文化脈絡中的鬥爭、布袋戲的歷史、勞動或社群記憶,透過「安樂園」那霓虹招牌,在五光十色的夜店裡被自由、自主與認同等進步價值置換。夜店的員工放重節奏的夜店音樂,揶揄米粉的音樂品味;在「安樂園」裡,審美、音樂等外在形式被歸因於年齡或個人品味的選擇。尋父的核心敘事以「安樂園」作為和解的終點站,代表巨大的意識形態對抗已然過去,當代的情感結構已抵達了自由民主與資本主義共構的終點。自由在此被定格,歷史不再需要鬥爭;「安樂園」象徵的自主與認同,實際上是以消費與娛樂完成的自由。

父親母親(同黨劇團提供/攝影許家豪)

自由的終點是回家嗎?

戲中代表進步價值的三位主角:貓仔、米粉、阿凱(徐浩忠飾),鮮明地對比保守價值的中間世代阿文。阿文的立場刻畫可以說是威權世代的縮影:怕政治、壓抑、講安全。雖然這種形象捕捉了部分觀眾對父輩的集體記憶,但同時讓阿文的角色被固化為某種刻板的原型。正因為阿文作為保守方的立場單薄且可預測,使得兒子阿凱的行動(想做立委助理、支持同婚公投),在衝突中顯得理所當然且免於辯證。進步價值在此無需經歷異己的挑戰,而只是因為對手的頑固,被襯托為可欲的選擇。當阿凱對阿文語重心長地說「你要接受世界上就是有人跟你不一樣」,當同運志工(呂名堯飾)溫柔堅定地向阿文分享「這就是我本來的樣子」時,性別議題被訴諸「天生如此」的本質,反對者就自動被歸類為無視真相或缺乏同理心的人,以及待啟蒙與感化的反對派;性/別政治也就被導向感性的道德呼籲。在進步對抗保守的親情衝突戲裡,阿凱那句「與整個世界對抗,好累啊」以個人生命經驗而言,確實能召喚觀眾的同情與共鳴。但以集體層面來看,本劇的角色衝突主要被呈現為二元對立的道德衝突,「對抗」在這樣的敘事安排裡,比起去質問權力關係,反而更像訴諸同溫層的精神喊話,透過想像一個已被同質化的敵營幻影,來完成對我方價值觀的再確認與撫慰。

最後阿文被「感化」,以「有交男朋友就帶回家」作為和解的訊號,這確立了全劇對於「自由」的想像邊界:回歸家庭被視為解決衝突的終極依歸。這與阿凱所爭取的婚姻平權──將親密關係納入國家法制管理──其實共享同一套政治潛意識:受到體制(無論是家庭或國家)接納與認可,是實踐自由的首要路徑。路徑的選擇本身無可厚非,但必須指出的是,這意味著本劇並無意挑戰「國/家認可即自由」的政治哲學。

不過,在以家庭和解作為最終依歸的敘事中,劇本最後其實卻留下了一個耐人尋味的安排。米粉決定不和兒子阿文、孫子阿凱回家,雖然表面上出於「一個人,習慣了」如此私人的理由,但如果把此一決定放到戲劇結構裡來看,米粉婉拒回歸家庭的選擇便產生了拒絕被收編的政治張力。阿文之所以從反對轉為接納兒子,是因為發現生父的酷兒身分。換言之,兩代父子的對立,是透過政治犯/跨性別Diva的生命史而獲得救贖。在這裡米粉作為「歷史傷痛」的象徵以及「性別解放」的指標,被投射了一種能夠療癒當下衝突的超時空情感力量。因此,米粉與家庭保持距離,可以視為暫停了這種將其工具化疑慮的溫情敘事──血緣與親情,不足以要求跨性別者承擔修復異性戀家庭的使命。

阿凱聆聽米粉的愛情故事時聽得如癡如醉,連旁人叫喚都充耳不聞;他在米粉身上投射了對同性愛的肯認,卻沒想過去細究以異裝/跨性別主體的經驗而言,米粉與貓仔的關係或許無法被簡單歸類為當代意義下的「同性戀」。這反映了某些當代同志在前輩身上,急切地投射了性少數的系譜想像,並試圖在追求合法性過程中結盟其他少數的情感和策略。但,在阿凱的凝視未及之處,如今關於代孕與免術換證等性權議題的爭論,早已狠狠地戳破了性少數之間為了爭取權益而暫時「相忍為局」的策略性聯盟;更有甚者,部分群體一旦獲得肯認,反而反過來加入既有的權力結構。本劇為了營造進步陣營的團結圖景,迴避了被壓迫群體內部的異質性與矛盾。而米粉拒絕回家,可以解讀為拒絕強制團結、拒絕被納入「共融」、「多元」這類看似進步、卻預設和諧的語言框架裡。

(不)受統治的藝術

米粉反對藝術淪為政治宣傳,但有趣的是,《父親母親》本身即是一部以「尋父=認同=自由」為軸心、服務於特定進步價值的作品。其與米粉所反對的政治宣傳,差別在於前者服務於威權,而後者服務於當代體制肯認的進步價值。當自由的話語成為制度合法性的來源,這讓「自由」拱手讓出了挑戰國家的位置。在融入式的、被國/家認可的進步列車上,還有藝術的「野」的位置嗎?

本劇在美學上最鮮明的意象,莫過於當代角色穿越時空與前輩角色同桌共飲、舉杯乾杯的畫面。與歷史同在的視覺意象,雖遠離了法西斯美學那種剛硬的集體紀律,但也讓我們看到,權力正以一種更為隱蔽的方式運作。在數個舉杯的瞬間,「歷史」內含的矛盾與斷裂被排除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令人寬慰的、同在一艘船上的共識畫面。不同時空同台的表演調度與進步論的敘事,都指向矛盾的終結,暗示只要批判了威權那野蠻的暴力、將「進步」價值納入體制,正義便已在情感上獲得實現。這難道不正是現代國家建立合法性的邏輯?當然「進步」若意味著對過去權力關係的反省,是值得追求的,但解殖不應止步於「換一個比較進步的政權來治理」,重點是對任何試圖定義、劃分生活方式的權力結構保持警惕。如果自由的目的是爭取承認,那是否無需挑戰權力,甚至反而默認了權力中心(國家、體制)作為仲裁者的正當性?

這樣看來,《父親母親》的立場明確反對威權,但它其實並不批判體制。「反威權政府」與「反國家治理」的張力可以對照到近年導演黃思農針對「白色恐怖戲劇被國家收編」評論的回應。黃思農主張:「對我而言,創作白色記憶的作品,我的立足點已然在國家的對立面、萊芬斯坦的對立面。它必然得揭露國家對部分個體、群體生存權的剝奪與壓迫,以及先行者在死亡陰影籠罩下艱困的行動軌跡。」【4】此反壓迫的立場可以在這齣《父親母親》裡明確看到,但《父親母親》同時也使這個「站在國家對立面」的位置顯得曖昧。當自由成為可以無限複製的象徵,不同被壓迫、被統治的經驗似乎都能在象徵獨立的藍地黃虎戲偶身上獲得救贖,彷彿只要擁抱了新的國家圖騰,那些難以被歸類的歷史經驗,便能就此安頓。

獲得殊榮且持續大受好評的《父親母親》,精準捕捉了近年藝文市場對自由與認同等價值的集體情感。它的成功標誌著,白色恐怖戲劇與國家的距離,並不一定有想像中那麼遠。又或許,「國家對立面」的位置從來就不是穩固的。


注解

1、參見臺北戲劇獎官方網站。

2、關於本劇中自由與人權的議題,參見首演評論〈雙重人權包裝下的歷史敘事《父親母親》〉、〈多重議題的開展與收束《父親母親》OPENTIX Live〉,表演藝術評論台。

3、關於《灰男孩》的療癒敘事,參見評論〈不要直直走入那個良夜──《灰男孩》的酷兒時間〉,表演藝術評論台。

4、參見黃思農一文:〈說故事者從死亡那裡借來權威:一個創作者回應「轉型正義」文化政策之必要〉,《PAR表演藝術雜誌》。

《父親母親》

演出|同黨劇團
時間|2025/11/08 14:30
地點|臺南文化中心原生劇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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