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如梨花,身似樹《梨花心地》
3月
17
2021
梨花心地(差事劇團提供/攝影陳俊樺)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2091次瀏覽

許仁豪(2021年度駐站評論人)


這是石岡媽媽劇團成立二十周年的紀念演出。1999年,921大地震後,藝文界人士走入災區展開心靈重建工程,差事劇團的鍾喬老師帶著助手李秀珣來到了台中石岡客家村。一年後,戲劇班的媽媽們不願解散,資深民眾戲劇工作者李秀珣也決定留了下來,於是石岡媽媽劇團成立了。

這一段成立的歷史在《梨花心地》演出開頭以紀錄片投影的方式出現。粗粒質感的歷史影像在晃動的花布上播放,見證時間流動與人事變遷,二十年前的媽媽們如此年輕青澀,素樸而真實的她們輪流訴說著成立劇團的各種挑戰。在各種阻力之下,劇團終究成立,選出珍珍做為團長,沒想到一晃眼,媽媽們堅持了二十年,劇團也做了多次公演。

在影片之後,我們才在現場看過二十年後的媽媽們。她們以日常的採梨與洗衣開場,帶領我們從山城劇場的時空進入石岡的界域,他們一邊邀請觀眾到石岡與她們一起種梨,一邊展開生氣勃勃的群體勞動,她們的聲音宏亮,動作利索,現身說法,各自因為婚姻來到石岡,而婚後的生活,如何漸漸成了我們眼前的勞動日常。此時的她們毫不怯場,舉手投足之間能量飽滿,充盈場上,與影片中二十年前青澀的樣模樣相去甚遠。此時的自信對照彼時的惶惑,二十年民眾劇場訓練的培力(empowerment)成果,落實成了她們身體的存在感。

然而二十年的劇場實踐並沒有將她們訓練成「裝模作樣」的演員,梨樹園與半月池固然都是舞台場景,但她們的戲劇行動脫胎自日常勞動,如此自然而然,渾然天成,演出即是生活,生活便是演出,在出入演出與生活之間,媽媽們與現實的生活拉開了審視的距離,舞台給了她們批判性檢視自己生命意義的空間。從一場巨大集體創傷的療癒開始,石岡媽媽劇團最後演變成了戲劇藝術的最高實踐行動——以戲劇介入生活,最後轉化現實。


命如梨花

以梨花的譬喻為題,《梨花心地》的演出從客家女人的命運切入,展現媽媽與自身宿命掙扎之間的情感動力。紀錄影片結束之後,回到簾幕前的洗衣場景,在客家庄,日常的洗衣儀式不僅只是簡單的勞動,而是性別身體的規訓操演。男人的衣物必須掛在女人之上,女人的衣物,尤其是貼身內衣帶有穢氣,掛在男人衣物之上必然給家族帶來厄運。在舞台上操演此景的媽媽發出了抗議之聲,與另外三個一邊洗衣、一邊祈願生得麟子的媽媽形成反差。抗議的媽媽回憶起劇團甫成立時的一段插曲,女人想演戲,卻不被村裡的男人待見,「家醜不可外揚」是父權的禁令,但卻無能扼殺石岡媽媽們繼續演出的恆心毅力。這一段演出闡明了《梨花心地》性別主題的基調,這一段性別禁令的說詞,聽在都會觀眾耳裡特別荒謬可笑,席間的笑聲不斷,性別主題的設計似乎成了一個娛樂的橋段。我們如果不了解這個橋段其實脫胎自劇團實踐過程的真實經歷,很容易便「消費」掉這段「奇觀化」(懸掛飄盪的女性親密衣物特別有舞台效果)的性別壓迫控訴。需知,場上的橋段安排都不是為了宣揚某種主義而設計的煽情場景,它們並非憑空的虛構而是脫胎自實踐過程的真實遭遇。

原來,第一齣戲《戲台頂的媽媽》碰觸了祖厝伙房重建的家族矛盾,客家女人每天在伙房勞動,但是當談到如何改建時,女人卻無能發出意見,只能在家族會議為男人倒茶,鑒於此石岡媽媽第二齣戲便以「論壇戲劇」的方式演出《媽媽的伙房》,打開了戲劇的公共論壇功能,但卻引來族裡男人的抗議:「我們客家婦人的美德,就是不會將家醜外揚的……。」戲劇介入生活,挑動了生存的矛盾,長久以來壓抑無法討論的事,讓劇場打開了辯論的空間。但現實的轉換豈是容易,挑動矛盾必然要遭受反撲。導演李秀珣令人敬佩,「不讓石岡媽媽們以自我犧牲的方式獨自面對,她決定走出劇場的圍牆,離開藝術理念的烏托邦……放下藝術工作者的身段,她積極『介入』媽媽們的現實生活,親自面對那些把她視為『假想敵』的人們,以改變他們對劇團『教壞人家妻子』的妖魔想像。在她的努力下,石岡媽媽們繼續劇團活動,雖不至被鼓勵,至少也不再面對凶猛的反對。」【1】李秀珣實踐了民眾戲劇的真諦,從場上到場下,從舞台到生活,戲劇轉化生命現實,不是一次或兩次的公演,而是一個漫長而艱辛的爭鬥陪伴與同在過程。對我而言,這才是民眾戲劇實踐的真諦,在現行的藝術生產與地方創生機制下根本無法實現。成果報告書導向下的各種專案計畫,蜻蜓點水似的幾周排演,多半只能將地方色彩膚淺地景觀化,甚至讓民眾的現身成為妝點權力的符號,展演多半無法與民眾真實生活產生有機關聯,遑論與參與者共同面對與處理生活的矛盾。

「家醜不可外揚」的橋段指涉上述劇團實踐的過程以及背後與實際生活搏鬥的經歷。民眾戲劇的歷程向來比成果重要,那些場上、場下共同經歷的矛盾挑戰與解決過程才是價值所在,展現在我們眼前的《梨花心地》,每一景每一幕的表面場景,都銘刻著媽媽與主創的血肉勞動痕跡。演出後,一位早年沉浸在台灣小劇場實踐裡的朋友真切地說:「很多意象與象徵在小劇場的實驗裡早都用爛了,但因為是她們自己來演,就特別動人,不然就又是一個浮濫的父權壓迫控訴。」的確,許多設計都很容易做扁平化的符號閱讀:客家藍衫女人焚香祭祖象徵宗法制度的召喚;白紗新娘的舞踏象徵已死女人掙扎做自己;屋頂脊梁下的女戒規訓春聯般封住了家,成了禁錮心靈之所;綁滿菜與雞的扁担是一生無法卸下的勞動負荷等等。

客家女性受到父權宗法制度壓迫的種種符號滿溢在場上,流暢的場面調度,讓媽媽們有時心甘情願進入妻子與母親的角色,有時又批判性地審視自身,爭取自由。反覆的焚香燒金儀式一再召喚祖先盤桓不去的幽靈,媽媽們想自由卻又走不開,在祖先的凝視下心甘情願地,日復一日為了梨樹結果而勞動,年復一年來到半月池洗刷族人的衣物,「成為自己」是無解的衝突矛盾,二十年的戲劇實踐背起的卻是一輩子的沉重宿命,每一步只需幾秒的走位,都承載著一生漫長的苦行。

梨花心地(差事劇團提供/攝影陳俊樺)


身如樹

演出最可貴的是以一種身體美學保留了媽媽們「成為自己」的未解矛盾。在紀錄影片播放完畢之後,一個媽媽從碎花布幕中的裂隙鑽出頭來,像是分娩時嬰兒探頭來到苦難世界時放聲大哭一樣,她的表情痛苦而猙獰,衝破布幕後,她手執戰鼓,自身長成了地母一樣的神話人物,高聳而龐大,後面矗立著一棵神聖的梨樹,幾個媽媽把自己套進了布袋,如同她們反覆為了保護水梨而套袋,她們成了自己一生所孕育的水梨,在地母戰鼓的催生下,自生命之樹接連滾落而生,這儀式性的一景,具象了媽媽們堅韌的生命力,如同她們堅持不懈的勞動與抗爭,堅毅的身體長成了參天的巨樹,根植入地,綿延不絕,如老樹一樣,她們捍衛著餵養自己與族人的鄉土,與奪取土地與資源的公部門一再抗爭。

命如梨花,身如樹,這是《梨花心地》演出以民眾戲劇的身體美學所展現的無解矛盾。身為客家婦女的石岡媽媽,他們的命如梨花,如此美麗卻必須為了結果而凋謝,青春匆匆開過,身落入泥,滋養族人,繁衍後代。宗法制度的婚姻,不是愛情的開花結果,而是家族勞動力的積累方法,美麗的青春女子,嫁進了家族,卻成了父權祖祠裡不見天日的影子,每日勞動,反覆如是,為夫為子,卻又沒有說話的餘地;但她們卻也承受起如此宿命,焚香祭祖,跪受祖訓,心甘情願一再勞動,洗衣、摘梨、炒菜、殺雞,將堅毅的勞動身體操練成了一個巨樹,樹根盤踞祖先的土地,世世代代堅守捍衛,永不分離。

民眾劇場訴求解放,但她們終究甚麼時後能徹底解放自己,找到自由?離開了祖先的土地,她們身何所依,而己又將何在?這無解的矛盾,成了團長楊珍珍的舞踏之舞,已死的青春美人,只能反覆從死亡中努力站立起身,每一次的起身,都是一次解放自我的爭鬥,希望找到可以讓自己啟程的那雙鞋子,最後套上的男人皮鞋,或許只是暫時的答案?是導演給予的詩學正義舞台想像?

演出最後,在祈願的詩歌下,女人的幽靈即將踏上自己的道路,啟程到遠方,但道路盡頭在哪?似乎沒有答案?如同最末,每一位媽媽現身,她們大聲呼喊自己的名字,也呼喊著我是母親,我是妻子,我是勞工,我是女總統等等無法擺脫的社會身分,成為自己必然是個體與群體不斷矛盾爭鬥的過程。

在演出與生活的台上,每一次的幕啟幕落之間,這樣的爭鬥便展開在我們眼前,也來到我們自己生命,石岡媽媽以藝術與生命實踐的毅力,克服萬難,不斷前行,演繹了民眾劇場的真諦。在梨花殞落之後,樹人長成之前,在那起落的瞬間,我看見,她們終於成為了自己。


註釋

1、這段歷程的書寫請見林乃文:〈客家梨花綻放心地:回首石岡媽媽劇團20年〉,國藝會線上誌。

《梨花心地》

演出|石岡媽媽劇團
時間|021/03/12 19:30
地點|台北寶藏巖藝術村山城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筆者以為,這是一群女人守著土地守著家園二十年,踏實辛苦的努力面對現實(包括聚落族群傳統對於女人生命樣態自決的限制和挑戰、近年土地正義的抗爭、地方利益糾葛、學習調養生息與整合社區資源等問題),同時堅持劇場藝術的創造性勞動,以自己的身體和話語,向這個震災後求生的複雜世界,發出自己的聲音。其中所展現生命的形影,縱然破碎,動能可貴!(楊美英)
5月
04
2021
演員們不管是從意識的覺醒或者說出自己的理想,不停在「我是誰」的層次上重新解構和主體建立。從「我的名字」、「我的身份」到「我的幻想」,最後齊聲大喊:「我是女人」,彷彿從奮力自我創造下破除了「揭開婚紗,我就是沒有影子的女人」無名狀態。(簡韋樵)
3月
22
2021
此番思考並非在否定李秀珣長期蹲點與媽媽們培養的生活與革命情懷,這也是第一次我在觀看與民眾工作的作品時如此強烈感受兩者的主體對話,也即是兩方已有共同的信任度、彼此成熟了才能在作品展現。已經交融的工作者與參與者,下一階段會再如何發展?如同秀珣說的:「是石岡媽媽們推著我走,而不是我推著媽媽們走。」或許當《梨花心地》已作為二十年歷程的回顧與媽媽能肯認女身的階段完成之作,下一階段可能可以有不同的工作關係。(黃馨儀)
3月
18
2021
客家媳婦的自我賦權與解放如何和農作生活、客家文化、傳統價值辯證與互動,尚須更多的展演、書寫來討論。我相信這也是石岡媽媽劇團必須再走二十年的理由。而此,不是為了革命,而是透過在地實踐與溫柔卻有力的行動,朝向更為平等、自由的理想國度邁進。(徐瑋瑩)
3月
17
2021
金枝演社的兩部新作品,只看劇名或許會覺得有些莫名,但作為中生代創作系列的第二部,兩齣戲劇的風格迥異,卻都以動物為核心帶出生而為人的孤寂與無奈,藉由動物為象徵各自點出了時代下人性的問題。
11月
20
2024
《安蒂岡妮在亞馬遜》向觀眾提出質疑:當威權抹殺自由、集體壓抑個人、文明掠奪自然,身處其中的我們將何去何從?為此,導演意圖打破性別與身份的限制,當演員跨越角色身份,當「安蒂岡妮們」不再侷限於特定性別與種族,眾人皆是反抗暴力的化身。
11月
20
2024
當我說《巷子裡的尊王》的正式演出,是一個進化版的讀劇演出時,我要強調的是導演、演員、和設計者如何善用有限的資源,以簡樸手法發揮文本的敘事能量,在劇場中創造出既有親密關聯,又能容許個人沈澱的情感空間,更有可以再三咀嚼的餘韻,是令人愉悅的閱讀/聆聽/觀看經驗。
11月
14
2024
在我看來,並不是省卻改編與重塑情節的便宜之道,相反地,為鄉土劇語言嘗試接近了「新文本」的敘述方式,讓過去一直以來總是平易近人、所謂「泥土味」親和力的鄉土語言,有了另一種意象豐饒的前衛美學風格。
11月
08
2024
由莊雄偉與林正宗導演、鄭媛容與郭家瑋編劇的《鬼地方》,採取策略十分明確,選擇捨棄具體角色與故事,直接拆卸自書中、未做更動的文字(但大幅翻譯為台語)提煉出「風聲」的意象;或以古典音樂術語來說,成為整齣戲的「主導動機」(leitmotif)。
11月
08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