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擇了以辯士作為開場/串場人物,《當迷霧漸散》從一開始就奠定了以「臺灣電影發展史」作為背景,來與林獻堂個人生命史互為對照的基調。在敘事形式上,日治時期的電影辯士與電影拍攝現場所交混出的虛構軸線,使得林獻堂的一生在舞臺上被改寫成一部生成於跨國資金合作、文化血統混雜而「百變千幻不思議」的「正宗臺語電影」。演出時空穿梭在清領時期的十九世紀末、日治時期、戰後初期到六○年代的臺灣、日本、中國之間;各個時期的林獻堂也交錯,甚至同時出現於舞臺上,企圖在當下的這個歷史時間點上,再現出作為(某種)臺灣人代表的林獻堂之《Me, Myself, and I》(本劇之英文劇名)。
不同於火車所代表的功利效率,同樣作為西方現代文明的象徵,電影所代表的大眾文化乃是通向故事與夢想;而最貼近一般大眾的夢想大概就是愛情了,所以談情說愛的內容永遠是電影劇情的最大宗。但,《當迷霧漸散》一開始就向觀眾宣告:「我不是來談情說愛的。」而且因為很重要,所以還講了三遍(以上)。作為一個小生,不來談情說愛,那是要來幹嘛的呢?說教民族大義、國族認同?無論是假天真、還是真糊塗,作為歌仔戲觀眾最關心的永遠是薛平貴與王寶釧的愛情歷經了十八年的生離,再相見會是怎樣的光景?可是,一開始便說了,不是來談情說愛的這齣戲、這位小生,情人的久別重逢當然不會是重頭戲。然而,講到忠孝節義這等倫理綱常,又哪裡贏得過儒家教忠教孝的本領呢?於是,作為唱出臺灣最廣為流傳的一句戲詞「我身騎白馬啊~走三關」的歌仔戲男主角薛平貴,在這裡硬生生被京劇裡過昭關的伍子胥、牧羊的蘇武與變節的李陵給搶盡了鋒頭。說好的「歌仔戲浪漫新美學」的一心戲劇團呢?還好,臺上還有出身農家的獻堂祖母羅太夫人(許秀年飾),在林獻堂之外,偕同天才童星小秀哖,一起牽引出戲內戲外的多重歷史對話,拼貼了社會史、影藝史、個人史於同一座舞臺──一個虛幻與真實並列、共構的後現代舞臺,再現了正宗臺語電影「外來與在地共生」,以及「意符與意旨不斷滑動、重組並重生的文化場域」之面貌。
看著臺上顯然連「站姿」都沒有設定好,以至於失去「定位」而顯得尷尬的老獻堂,以及面對的不是默片因此顯得多餘的辯士。令人不禁想起詹明信充滿爭議卻又非常迷人的名言:「所有第三世界的文學,講述都是國族寓言。」但,此刻我們面對的是「起得太晚的國族」,還是「來得太快的後國族」?是一如「人們無法在沒有先成為後現代的情況下成為現代」所言一般,身為臺灣人,我們「無法在不先成為後國族的情況下建立國族」?會不會,我們以為,歷史迷霧已漸散,我們已經有條件能講述「臺灣國族」的時刻尚未到來,就已消逝?我們仍舊只能繼續選擇假天真或真糊塗,方能看透這傳統戲劇所設定的忠孝節義的虛妄,並在這虛妄的理念所營造出的政治現實夾縫中,開創出一方可以安然談情說愛的日常舞臺?
歷史的迷霧究竟是漸散,還是漸濃了?
《當迷霧漸散》
演出|一心戲劇團
時間|2019/03/31 14:30
地點|臺灣戲曲中心大表演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