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迷霧究竟散了沒有?迷霧從哪裡來?籠罩了誰?又隱匿了誰的故事?誰的秘密、誰的細語呢喃?《當迷霧漸散》(後稱《迷》)是臺灣戲曲中心旗艦製作之二,延續前一部《月夜情愁》以臺灣歷史為命題的方向,一心戲劇團與編劇施如芳合作以霧峰林家為主要關照,著重關懷臺灣新文化推崇者、被稱為議會之父的林獻堂。導演由李小平擔綱,演員除了一心戲劇團的當家演員,還有優秀的京劇、歌仔戲演員們同臺飆戲,《迷》劇儼然是一部編製龐大、卡司優秀的製作。
從文本談起,《迷》劇並非平鋪直敘、流暢地將故事有頭有尾地說完,而是將林獻堂一分為青年、壯年、老年三個演員飾演,特別是全劇聚焦以老年將逝的林獻堂之彌留記憶為敘事主要路徑,穿插著辯士的敘事與羅太夫人(或是許秀年個人)的解釋與呢喃,沒有清楚的敘事聲道。或許也因為如此,《迷》劇在整體結構上鬆散、錯雜,沒有明顯的先後順序,在劇中無論演的是哪段情節,盡皆是反覆叩問:林獻堂最後為何在日本東京稱病不回到臺灣?不回到他眷戀的霧峰萊園?然而,他口中的祖國又是哪裡?是臺灣?中國?還是曾經統治、控制他的日本?
這部作品的情節不連貫與錯綜複雜,或許是施如芳慣常使用的創作手法,如散文、如詩一般的敘事。因為劇情牽涉歷史,人物又未曾真正定型,【1】故她必須在劇中書寫一辯士(孫詩詠飾),對臺下的觀眾解答,創造時而入戲、時而疏離的觀劇感受,辯士於全劇而言又有帶領觀眾評論、質疑情節與劇中人的效果,讓觀眾不至於過分沉溺歷史漩渦。紀慧玲以《桃花扇》比擬《當迷霧漸散》,【2】對照起來,兩部作品皆同樣是傷痕鑿鑿、血淚斑斑的著作。《桃花扇》講的是一群被迫遷往南方的明朝遺老,《當迷霧漸散》則以「獻堂仙」做為主要的關照人物,他的一生經歷,同時反映了臺灣人在歷經荷蘭、日本等異國統治,又在清朝、國民政府政權交替的尷尬與不堪。然而,幾番更迭間,誰人曾過問臺灣人的意見?傾聽臺灣人的聲音?林獻堂的經歷宛若臺灣人處境的縮影。
施如芳用了林獻堂曾經在中國考察時的發言「我們回到了祖國!」作文章,重現了林獻堂在講演上受到日本浪人的巴掌之辱,讓坐在臺下的我們這群生長在臺灣的人們不禁感到驚詫和羞慚。所以,祖國在哪裡?他回到的又是那個祖國?對於生長在臺灣,正在臺下觀劇的我們,或許多少能感受到全劇的種種記憶都可以對照當下的處境。因為臺灣做為一個文化不斷衝突、人種來來去去的地方,價值本應該多元,但我們要找尋的是什麼樣的價值?又該認同怎麼樣的價值呢?全劇除了在林獻堂的記憶中反覆外,串插著京、歌二劇種,演出傳統戲歌仔戲《回窯》、京劇《武家坡》、《文昭關》、歌仔戲《望鄉‧終不歸》等,情節道盡了林獻堂的一生的跌宕,也說明了林獻堂內心對「祖國」的糾結、無奈,甚至是憤懣。
以「戲劇」、「戲曲」來討論《迷》劇或許很多餘,畢竟《迷》劇的企圖本不在取悅大眾。戲的一開始,辯士與歌隊早說明,今日不作小生、不演才子佳人。不過就劇中人物的形象而言,印象仍讓觀眾深在迷霧裡,特別是紀慧玲在評論中所特別關注的兩位人物:辯士與羅太夫人。雖是以林獻堂為主要關照,但辯士在《迷》劇舞臺上來去是為何?只為詮釋這段如同謎團的歷史嗎?再者,羅太夫人與演員許秀年之間的關係是什麼?儘管重現了一段臺灣歌仔戲電影的歷史與臺灣現代史的對照,又雖說以整體而言應不計較人物來自何方,但插入一段許秀年幼年的經歷,又何嘗不是為了引起觀眾的共鳴或功能性的抉擇呢?就形式而言,這確實不能被輕易化約為一臺戲曲,或一臺戲劇就可以說得明白,畢竟在《迷》劇中同時併製了當代劇場、傳統戲曲、音樂劇等元素。施如芳展現了她的創作功力,也表現了她對臺灣的關懷,舞臺上這群演員如許秀年、古翊汎、孫詩珮、黃宇琳、鄒慈愛等人亦是優秀且撐起全劇的核心。
我對紀慧玲在人物上的解釋深表同意,但就我在觀看《迷》劇的感官經驗而言,時而抽離劇情、時而進入劇情的確是讓人疲憊,意外的是,真正讓我精神抖擻的卻是劇中幾場傳統劇目的演出,真正較觸碰我的情節,或許只有許秀年(舞臺上飾羅太夫人)與小秀哖之間的對話吧。全劇到了結尾仍是一場迷霧,是誰的夢囈?誰的呢喃?施如芳並沒有給這團迷霧明確的答案,題為「迷霧漸散」,在那段模糊不清的歷史過後,臺灣人的命運仍在一場迷霧中,散不去的是深深的惆悵與無力感。整體而言,《迷》劇並不是「好看」的戲劇,但迷霧中,那些劇中人的呢喃、囈語讓人心疼不已,或許在舞臺上他們唱著、說著的心聲與願望,藏在迷霧裡還比較不會那麼受傷吧。
註釋
1、詳見紀慧玲,〈闇啞遺民,影歌交纏《當迷霧漸散》〉,刊載於「表演藝術評論台」,網址:https://pareviews.ncafroc.org.tw/?p=34383(瀏覽日期:2019.4.10)。
2、同前註。
《當迷霧漸散》
演出|一心戲劇團
時間|2019/03/29 19:30
地點|臺灣戲曲中心大表演廳